——窗外寒风凌冽,一团团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纸沙沙响。
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越过倾圮的土墙,望得见茫茫原野一片银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秆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里。
——他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漫天大雪里,脚下踩着琼屑碎玉,耳边听着窸窣雪声,心里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
——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像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
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母亲温暖的肚腹。
他在母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
能够重新体验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
——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皮肤,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吞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
——他躺着,有时自觉死去了,有时又觉得还活着......
——进村时,几条狗对着他们友好地叫着。一个调皮的年轻队员学了几声狗叫,队员们忽然都感觉到喉咙发热,有学狗叫的强烈愿望。
——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中午时分,父亲看到一只墨一样的黑猫在屋脊上徜徉着,并发出令人胆寒的凄厉叫声。
父亲捡了一块砖头,用力朝黑猫打去,黑猫跳一跳,踏着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进化着,各自奔向自己价值系统里确定的完美境界。
——我痛恨杂种高粱。
杂种高粱好像永远都不会成熟。它永远半闭着那些灰绿色的眼睛。
我站在二奶奶的坟墓前,看着这些丑陋的杂种,七长八短地占据了红高粱的地盘。
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挺拔的高杆;它们空有高粱的名称,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
它们真正缺少的,是高亮的灵魂和风度。它们用它们晦暗不清、模棱两可的狭长脸庞污染着高密东北乡纯净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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