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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过去,我骑在屋脊上的形象依然鲜明。那是春天,新屋上了梁,点了鞭炮,屋梁上覆了芦苇编的大笆。我一个惊喜没忍住,就爬上屋顶,骑在屋脊的苇笆上手脚并用像狗一样迅速爬了一个来回,惹得下面满院子的人哄笑不止。那是我经手盖的第一座房屋,当时春阳融融,我只穿了汗衫。屋顶上的天空更高远,远近房舍参差错落如一首起伏跌宕的琴曲。我志满意得,仿佛世界在握,世上最好的宝藏一一从眼前掠过。
时光或紧或松,那时的时光严丝合缝,如金刚圈般坚韧得不可撬动分毫。现在,连续的过程变作片段,间隙变大了,竟然可以捋出来挖个窟窿,再粘贴上不同的画面。屋脊上的我穿的是汗衫还是短袖,是什么颜色,可以根据喜好随意变更。不可变更的是一个语速很快的声音:“哈哈看把他高兴的!”
说话的人站在院子的中央,笑嘻嘻的,双手拄着铁锹,面前是一方和熟的土红的泥巴。
他是村子“盖房班”的一员,人多时上墙当大工,人少时就搬砖和泥做小工,提着两个泥包健步穿梭于砖堆和脚手架之间,有用不完的劲,动作快,说话也快。他是我同村的学小,一直叫张四,名字颇具唐风。村里人的名字不讲究,在家行几就叫几,他无疑行四,前面三个哥哥。不过这与刘禹锡唤作刘十九,白居易称作白二十二不同,这样只是为了好叫,简洁亲和,唤起来省心。比如,大工上墙后用瓦刀(砌墙的工具)拍得砖块乓乓响,喝一声:“开工开工,张四,提泥!”,“瞎老五,再上三片筒瓦”。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盖房的组织,行业性质属于民法上的合伙,若有正式文书,组织名称似是某村建筑施工队。这个名称如果放到“建筑简史”之类的镜框里,呆在不起眼的角落,远远看起来,会闪着暗黄色土陶一样的光,恍若逝去的时光。那时“公司”这个称谓还没有刮进农村,这个名称会使他们犯懵症,感觉如远洋外的一块儿飞地,即便想象力插上翅膀也飞不到。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技术,尤其不可小觑他们的胆量。我村的盖房班原套人马曾进京揽活,填表上报的与工种及职称相关的栏目都是“一级建筑师”,“一级木工”,虽然他们秉持着“垒墙必须垒正,不行就推倒重来”的极其积极的自纠理念,木工也尚处于学徒阶段。他们维修清华大学的房顶,还给北大的部分走道铺上地砖。一段时间后,风风火火的班子就由于技术不过硬而面临解散的窘境,然而这一段“进京盖楼”的经历,让他们着实自豪了一番。这中间有个小插曲,成为自班子成立以来,最受瞩目的亮点。
张四在我求学期间就结了婚,我家盖房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困顿的生活状态,每天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子,特别是“眼见别人起高楼,眼见别人买农机”,激起了他对于快速致富的宗教般的热情,整天一副“飞机也敢开,天边也敢去”的大无畏神态。这使他的老婆很是担心,担心自己的丈夫一旦实现了宏图大志,会抛弃家小,远走高飞。各种令她后怕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滚,碰撞,交锋,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次日清晨,孩子还没醒,鸡鸭也没喂,她便唤上同村的弟弟,一同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他们姐弟俩艰难地进入了当时张四正在干活的北大校园,有几句对话是这样的:
张四妻(看到一个老者,上):那个人,张四在哪里?
一位老教授(停住,温和地):哪个张四?你得说出他是哪个系的,什么专业的,这么大校园,先找大致方位。
张四妻(思考一会儿,扭头问弟弟):他是哪个系的?
妻弟(沉吟片刻):建筑系的。(又沉吟一会儿)瓦刀专业。
老教授(惊诧,继而微笑着):你看各个系都在这(用手指了指一排办公室),哪里有建筑系?……
“张四娘进京寻夫”在村里传开后,引来一波波爆笑的浪潮。妯娌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也没忘了调侃:就凭咱家小四儿眯瞪着小眼儿,一脸黑糖沙,谁会要他?
时光如奔腾的海浪,世人在浪涛里跳腾喧闹,而后被裹挟,被抬举,被压下,最后流往宿命的深处。回头看,时光可以打捞,但流逝依然如常。
时代的大潮下,我的乡人对于进京务工,抱有极大的热忱,认定京城有着数不尽的宝藏,好像大航海时期西洋人对于东方的向往,一想到那繁华之地,脑海中就会联想遍地闪闪的黄金。盖房班解散后,有人参与了淘金,与人搭伙在燕山的一条支脉上,打洞找矿脉,开始时豪情满怀,大有“三个月后,喊我老板”的意味。有人就地消化,另辟蹊径。本家一个侄儿天资聪颖,无师自通掌握部分家电维修技术,就托人寻了一个街角,挂牌经营起了小家电维修。标牌精致豪华,上书“邯郸二平维修”六个大字,南宫体,鎏着金。
常常听人说,上苍赋予每个人一定数额的宝藏,人的一生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自己的那一份。他所从事的各样的营生,长期的,临时的,室内的,野外的,无意中都与寻找自己的宝藏有关。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事业,从降生之日起,就注定了这是流年里一种艰辛的历程。也许寻找的目标并不清晰,只是一团朦胧的图景,却也足够激励他为之奋斗终生。
老班子人马年底时都会回来,凑在一块儿述说各自的“寻宝”经历,营生果然五花八门,境况也各有不同。淘金的那个人,原是盖房班的木工,在证件不全的状态下就以饱满的热情对岩石发起了攻击,在把一座小山丘钻得遍体鳞伤后,被矿务部门没收了设备,驱离了现场;听说后来又转战湖北宜昌一线,专事长江水产。他总是想一把抓个大的,好像又总是落空。几年后,他们大多回到了家乡,带着在江湖上闯荡过一番后的平静,做起了小营生。
张四回来得最早,不单是老婆在北大让他出了丑,当众说他是陈世美,主要还是大城市的活计其实不好做,单凭力气挣钱的空间越来越小。于是回来就重新拾起了祖传技艺,磨豆腐。他磨的豆腐又白又嫩,口感细腻劲道,深得乡人好评,之后又给城里的宾馆饭店配送多种豆腐制成品,生意越做越大。
那天在老家的门口见到他,他从三码上下来,步履上已略显老态。我俩说到盖房,说到北大校园。他边给我递了支烟(居然是华子),边说,老同学老同学你看她多么没见识那么没见识真的没见识……。
时隔多年,他,他们,更多的他们,以及春天里新盖的房屋,家乡嘈杂的尘声,有时忽然鲜活起来,有声有色。有时又黯然沉寂,像一张褪了色的画布,抖抖落落于时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