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的注脚”。怀特海的评价一语道出了柏拉图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大牛地位。《理想国》,这样一部巨著无疑是读书求智之人必读的书目。虽然对柏拉图的哲学著作心乡往之,然随着年龄渐长,对于此类伟大的作品却越来越心存敬畏,总感觉不做一点功夫就翻开它们,无疑是对它们的一种亵渎。一年前首次阅读柏拉图著作《会饮篇》,原因在于意图通过此书了解坊间传言的“柏拉图”式爱情,看一看在古希腊先贤的眼中,爱情,其本质到底是什么?然当时阅读无疑误解较深,阅读本身也是匆匆浏览,几无感悟,一年以后再次拿起此书,此次阅读较前已略为深入,故在此2019年到来之际,于此记下感悟,以重新梳理本书,真正汲取本书智慧。
“会饮”,是一种古希腊的礼节,是一种在某些庆典、酬神等的仪式举行后边饮酒边谈话的活动,其本质就是座谈会。
《会饮篇》中写的会饮,是一次为了庆祝阿伽通的悲剧作品获奖而举行的。在此次会饮中,鄂吕克锡马柯提议,从裴卓开始,大家轮流歌颂爱神。于是裴卓、鄂吕克锡马柯、包萨尼亚、阿里斯多潘、阿伽通和苏格拉底分别表达了对爱神和爱情的看法。
裴卓
第一个发言的的是裴卓,他是颂扬爱神这一论题的创始人,所以鄂吕克锡马柯提议由裴卓开头。裴卓的发言可以抽象为以下几点:
1、爱神是一位最古老的神。
2、爱神是人类幸福的来源。他认为,爱神的力量是极大的,具体可以表现在两点:(1)一个人如果做了坏事,那么他被自己爱的人看到而导致的羞愧将远远超过被父母或者其他的人看到。(2)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为对方牺牲生命。
自我解读:
裴卓的发言对比其他人的发言看来,无疑是相形见绌的,但是在他的发言中,其对爱情力量的论述确实是极有新意的。他认为,如果让相爱的人组成一支军队,那么无论是情人还是爱人的行为都会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受到监督和约束,所有人都会为了在情人或者爱人的面前展现自己而做光荣的事,那么这样的军队将会战无不胜,因为每一个人都会为了荣誉而奋勇向前。而由情人和爱人组成的城邦也将会是长治久安的,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爱的人面前丢脸。裴卓的此番论述颇有哲学政治家的感觉。
包萨尼亚
第二个发言的人是包萨尼亚,他的发言较裴卓则更进了一步,包萨尼亚在发言中对爱神(也即爱情本身)做了一个区分和地位高下的评判,他认为:
1、爱神和阿莆若狄德是相配合的,阿莆若狄德有两个,一个是天上的,是天帝乌拉诺的女儿,没有母亲,与之配合的是天上的爱神;另一个是宙斯和宙尼生的,与之对应的是凡俗的爱神。在他看来,这两位爱神是有高下之分的,凡俗的爱神年轻,较为荒淫放荡,她既是由男人,也是由女人生的,因此她爱的多是女人,是愚蠢和卑鄙的对象,眷恋肉体而不是灵魂,它从目的出发,不管达到目的的方式美丑如何。而天上的爱神年龄较大,因此不至于陷入荒淫和放荡,她是由男人生的,因此他的关注对象主要集中在男人身上,而能被爱的男人(即爱人)也是有一个标准的,即:他必须显示出理性,标志就在于他必须有胡须。此种爱情,其爱的关注点在于灵魂而不是肉体。
2、是否可以接受情人和爱人之间的爱,显示了一个城邦的文明与否。可以接受,甚至加以提倡的就是高尚的,而不能接受的则其统治者是专横的,其被统治者是懦弱的。
3、为了追求爱情,是可以突破某些原则的。具体体现在,如果一个人做坏事的目的是为了追求爱情则可以被谅解,若不是则会受到谴责。
4、关于爱情的两条规矩:(1)迅速接受情人是可耻的,必须接受时间的检验;(2)为了非爱情的目的而委身于人是可耻的。
5、以增进品德(情人为了教育爱人,爱人为了增进自己的品德)为目的爱情都是光荣的,而其他形式的爱情都是在耍流氓。
自我解读:
从包萨尼亚的发言中可以明显的看出一个问题:他在为男同性恋立言,对异性之间的爱则持否定和排斥的态度。在他看来,情人和爱人之间的爱情才可以称之为爱情。此种爱情与肉体是无关的,因为情人爱的对象是有理性的爱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由品德联系在一起的。从包萨尼亚的爱情论述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理性的克制,爱情是与理性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它并非一种超脱理性的冲动,这与裴卓的论述给人的感性爱情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据此看之,流传甚广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应当就来源于此。
以今天的目光看来,我们似乎可以打破性别的界限,从包萨尼亚的论述中发扬开去,即:所谓凡俗的爱情实际上是与我们今日所说的"喜欢“这一词语是相对应的。今日的喜欢,应当表达为一种对同性或者异性产生的基于外表或者肉体的爱慕之情,此种感情的产生是一种与性、与动物生殖本能相关的冲动之情。当我们在说喜欢一个人,或者说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实际上暗含着这样一种意思,即我们是被他的外表,或者说这个物质的本身所吸引的,换句话说,此时的喜欢是我们的感官对某堆物质的表达。而如果这个物质的本身不再美,不再能给我们的感官带来快感,那么我们就不再喜欢他了;而”爱“则与之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我们表达爱这一感情的时候,往往表达的是一种理性成分更高,动物冲动更低的情绪。这点我们似乎可以从以下证据中得到部分证据:成人似乎都有看成人电影的习惯,而每个成人似乎都有一两位较为喜欢的演员,当我们表达对她们的喜欢的时候,往往是伴随着生理活动的,但是我们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她们。其原因就在于,我们的这种喜欢是伴随着性的,能给我带来性冲动的,我就喜欢,不能给我带来性冲动的我则不喜欢,而喜欢的程度与否,则与给我们带来冲动的多少呈正相关。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对于自己爱的对象往往呈现一种敬畏和谨慎而又尽量避免与性相关这一现象了。
而如果从此处进一步发挥出去,则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包萨尼亚对肉体和精神的爱情论述实际上随着人年龄的增加其比重在不断发生变化。年轻时,我们往往因性而爱(此种爱即是喜欢),此时,我们的肉体占主要位置;中年时,我们往往因爱而性,此时,灵魂本身的比重远大于肉体,年老之时,我们往往因爱而爱,此时,肉体本身的比重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此时,人似乎是因为爱而爱。反观整个过程,爱情和人本身似乎完成了一种进化,情欲逐渐进化为爱情,动物也逐渐进化为人。而这种进化过程,调整的无疑是其中的感性和理性成分。到此,似乎可以对爱情本身下一个定义,即:爱情是一种以性冲动为原动力的理性。
鄂吕克锡马柯
此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本来应该是阿里斯多潘发言的,但是此刻他正在打嗝,所以此时由鄂吕克锡马柯先发言,待阿里斯多潘的嗝止住后再发言。
他的发言较包萨尼亚而言显得更加广阔,他同意包萨尼亚的两个爱神的理论,但是同时他也从医生的角度将爱神的力量扩展到所有的事物,他认为:爱神的威力伟大得不可思议,支配着全部的神和人的事情。针对他的论点,他提出了以下几个论据:
1、医学受爱神统治,是关于身体爱好的学问,研究如何培养,如何宣泄。医学的目的在于调和与平衡,即一方面引起本该有而没有的爱,消除本没有却具有的爱;另一方面则在于将相互对立的矛盾调和以使之和谐。
2、音乐、体育和农业也受爱神统治,它们是研究如何达到和谐的爱的学问。应当追寻及提倡天上的爱神,谨慎防范人间的爱神。
3、四季的推移也充满着两种爱情。冷热、干湿等性质需要一种有节制的爱将其约束起来,使其达到和谐的状态,其表现就在于在这种爱的约束和调节下,四季的推移呈现风调雨顺的状态;而如果在四季推移的过程中,无节制的爱占了上风,那么则会导致台风等灾难。
4、占卜和祭祀的仪式在做的就是对爱的保持和治疗,占卜的功能就在于监督和治疗两个爱神。
自我解读:
鄂吕克锡马柯的发言在同意两个爱神的理论基础上对爱的边界做了扩展,将其拓展到了所有的事情当中去。他的观点和中国哲学中的阴阳理论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其差别在于调和矛盾的动力不同:在他的理论中,是爱神,或者说是“爱”;而在中国哲学当中,则是“道”。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爱神”是中国哲学“道”的具体化,中哲说的道指的是规律,并没有确切指出这个规律是什么,而到了鄂吕克锡马柯这里,被具体化指明就是“爱”。
从他的发言可以看出,他的立论依据和包萨尼亚是一脉相承的,这种关系类似于一对同心的圆,其圆心均为对两种爱的区分,对灵魂之爱的提倡和对肉欲之爱的痛斥;而在半径方面,包萨尼亚小一些,边界在人之间的爱,鄂吕克锡马柯则无限化放大了半径,从而取消了边界。
而从此种立论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出鄂吕克锡马柯对爱的看法,他提倡的同样是一种节制的、理性的感情,而反对的则是热烈,无节制的感性冲动。
阿里斯多潘
理解爱情首先要领教的是人的本性以及他所经过的变迁。从前的人本来分为三个性别,除男人和女人外,还有一种人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已绝迹,但现在将此种性格的人成为“阴阳人”)。男人是由太阳生的,女人是由大地生的,而“阴阳人”则是由月亮生的。此外,以前人是一个圆形的东西,四只手,四只脚,圆头,两副面孔,一对生殖器,其他器官的数目都依比例加倍。所以体力旺盛。
宙斯为了惩罚傲慢自大的人类,将人剖成两半,原来的男人成为两个男人,女人成为两个女人,阴阳人则成为一男一女。但是每一半都思念另一半渴望拥抱另一半,即原来的女人对女人感兴趣,原来的男人更喜欢跟男人在一起。由剖开阴阳人造成的男人眷恋女人,女人眷恋男人,现在的奸夫淫妇多是这种人。(但是被宙斯改变的是:人类的生殖器官与交媾方式是被重新改造出来的,所以男人与女人在一起)
“爱人”与“情人”互相爱慕、亲昵,他们希望永远在一起,熔成一片,合成一个人。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我们原来的性格就是这样,本来是个整体,这种成为整体的希冀和追求就叫爱。
全世界的男男女女,全人类只有一条幸福之路,就是实现自己的爱,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爱人,总之,还原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达到这个目标的捷径当然就是最好的途径,这就是得到一个恰好符合理想的爱人。爱神就是成就这种功德的神,所以值得歌颂。
编者解读:
“从表面看,他替人类的起源和演变描绘了一幅滑稽可笑的图画,替同性爱和异性爱给了一个既荒唐又似近情理的解释。从骨子里的思想看,他说明爱情是由分求合的企图,人类本是浑然一体,因为犯了罪才被剖成两片,分是一种惩罚,一种疾病,求合是要回到原始的整一和健康;所以爱情的欢乐不只是感官的或肉体的,而是由于一种普遍的潜在的要求由分而合的欲望得到实现,着重爱情的整一。”
阿伽通
阿伽通在发言中从一个新的角度进行了切入,他认为:无论颂扬的东西是什么,首先要说明颂扬的对象,然后才能颂扬此对象带来的效果。
阿伽通认为:
爱神是神灵中间最幸福的,因为他最美,也最善良。他也是诸神中最年轻的,而且永远年轻。由于年轻,所以娇嫩。爱神是娇嫩的,她是在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上蹓跶,并且住在那里。她寓居在神和人的心灵里、灵魂里。而且爱神有韧性、柔和,容貌秀美。
爱神最大的光荣在于她的品德,其既不害神和人,也不受神和人所害,暴力与她无缘。爱神不仅公正,而且审慎。因为审慎是节制快感和情欲的力量,而世界上没有一种快感比爱情本身还要强烈,一切快感都比不上爱情。爱神是勇敢的,连战神阿瑞都被她所制服。(阿莆若狄德本是火神之妻,与战神私通。——荷马《奥德赛》)
爱神是智慧的。爱神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且善于音乐创作。一切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都是由于受到爱神的启发。一个人无论对诗歌多么外行,只要被爱神掌握了,都马上成为诗人。(所以说爱情里从来少不了都是诗歌,虽然蹩脚的诗人到处都是)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产生,都是爱神的功绩。爱神的降生,人们才有了美的爱好,产生了一切幸福。爱神造成了:
人间的和平,海洋上的风平浪静,
狂飙的平息,一切苦痛的安眠。
解读:
阿伽通的发言较此前的几位看来,除了思路(切入点)较为深刻以外,其余的发言内容几无可以吸收和借鉴之处。他的发言似乎竭力想要充满诗意,似乎竭力想要让自己的专业能力在此得以发挥,故在发言中充满了华丽的辞藻和无尽的赞美。而就哲学意义,或者说思想层面来说,他的发言无疑显得浅薄了。
苏格拉底
编者解读:
苏格拉底的颂词是全篇的精义所在。它本身分为两部分:和阿伽通的的对话以及和狄欧蒂玛的对话。在和阿伽通的对话里,他说明了:(一)爱情必有对象;(二)钟爱者还没有得到所爱的对象;(三)爱情就是想占有所爱对象的那一种欲望;(四)爱情的对象既然是美,如阿伽通所说的,它就还缺乏美,“爱神是美的”这一说法不能成立;(五)美善同一,所以爱神也不是善的。这样苏格拉底就把阿伽通的一番说法推翻了。
接着他说他的爱情学问是从女巫狄欧蒂玛那里领教来的。他原来和阿伽通一般见解,她纠正了他。她使他明白:(一)爱神是介乎美丑、善恶、有知和无知、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灵,是丰富和贫乏的同一,总之,是一个哲学家。(二)爱情就是想凡是美的善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的一种欲望;(三)爱情的目的是在美的对象中传播种子,凭它孕育生殖,达到凡人所能享有的不朽:生殖就是以新换旧,种族和个体都时刻在生灭流传着中。这种生殖可以是身体的,也可以是心灵的。诗人,立法者,教育者以及一切创造者都是心灵方面的生殖者;(四)爱情的深秘教,也就是达到哲学极致境的四大步骤 (美的形体(肉体)>美的行动(灵魂)>美的知识>美本身)。
自我解读:
苏格拉底的发言核心点集中于对爱情的定义,在苏格拉底看来,爱情:是一种想让美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的欲望。爱情的目的在于在美好的对象中传播种子。
通过对此定义的分析可以得知,在苏格拉底这里,爱情是一种以永久占有美为目的活动(想要在美的东西里传播种子的目的本身也就是一种占有活动,这是因为,孕育的结晶本身就是一种自己和美好对象的结合体,而这种结合体本身是可以跨越时间的,还有什么占有活动可以比自身与之融为一体并且将永远传递更为有力量的吗?)。
而在苏格拉底的发言中,爱情的动力变成了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本身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它似乎可以用佛洛依德理论中“性”来解释。也就是说,在苏格拉底的理论中,爱情是性本能,是一种动物的繁殖本能,是一种追求好的对象进行繁殖的本能。好的、美的对象才能获得繁殖的机会,其本身的基因才能被很好地传递下去,这,是不是达尔文进化论中物竞天择的一种体现?
虽然在苏格拉底的发言中,并未对肉体之爱和灵魂之爱直接指出其高下贵劣,但是在爱情的修炼进阶中,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即:灵魂之爱是超越肉体之爱的。因为灵魂之爱是肉体之爱的进阶,是肉体之爱的一种超越。而纵观整个进阶过程,可以看出,爱情的进阶实质上是一种理性的不断提升过程,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爱情的进阶,是一个由动物变成人,最后成为神的过程。
由此想开去,如何判断一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可以采取一个极为简单的方式,那就是直面爱情的目的:生殖(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不妨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是否愿意将我的灵魂与她的灵魂交融并将它传播给我们的孩子?
这个问题综合了灵魂和肉体二者,从爱情的目的出发倒推选择,而这个选择本身也具有了理性的意义。当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人处在一种理性和感性相交织的状态,如果我们的回答是:yes。那么它意味着你的理性和感性选择了一种同时生殖灵魂和肉体的活动,毫无疑问,在苏格拉底这里,它意味的东西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