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布考拉
1
无数个深夜里,我都曾梦见这样的一幕:一瘦弱的男人在白茫茫雪地里,双膝跪在一个女人的胸膛上,不断地、胡乱地将紧握的拳头挥向女人的头上、脸上,一下、两下……将时间拉得很漫长。而那个女人眼神呆滞忽然地她看向我,而我无处躲藏。每每梦到此处,便会惊醒。
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梦,而是2015年冬至的黎明残留在我脑海深处的碎片。是现实一点一滴地渗透在我的梦里。每次看到楠姐,这些碎片便会立刻从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拼凑成一个清晰的画面。
那个瘦弱的男人停止了挥拳头,站起身来拽着女人的头发肆意地在平整的雪地里拖行,嘴里不断地骂着:“看我不弄死个你!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直至我的一声嘶吼,那个男人才了一啐了口唾沫,转身进了天桥楼梯下的一个小屋。“哐”地一声,门被锁上了。
我至今想不起来,我嘶吼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雪地里艰难地、奋力地奔跑,再也无法喊出声来。正如你所预料到的,那个头发凌乱,沉沉地躺在雪地里的女人是我的楠姐,族里年龄最长的姐姐。我跪在雪地里抱着她一边拨打120,一边哭喊。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天空,空洞地找不到焦距。脸上满是紫色的伤痕像是慢慢晕开的某种奇异的图案。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她的脸上,不等我拂去,又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她慢慢地、无力地抓住我的手,闭上眼睛,眼角不停地流泪,一股刺骨的冰凉袭遍我的身体。
2
不知为何,我对于家族里其他的堂姐都有太多的记忆,却对楠姐的记忆少之又少。大学毕业的这几年,因为楠姐在我上班路过的步行街上打扫卫生,见面次数就多了起来。每次远远地看见个头高挑的她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扫街道,或是用一个长长的夹子捡垃圾。我特意跑过去喊她一声“姐”,她微笑着回应我,简单的寒暄几句。
冬至的事件发生后,我对楠姐的了解才多了起来。
楠姐是八十年代初嫁给了大自己十岁的阿丁,她看着阿丁比自己矮了半截,皮肤黝黑,笑起来一排又尖又细的牙,怎么看,怎么别扭。为此,她哭了很多天。婶婶劝楠姐说:“找男人,得找个不如你的,这样结婚后你就是掌柜的。你看你哥哥嫂嫂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阿丁多好,虽然长的是不如你,可是他务实。他定会向你哥哥对你嫂嫂一样,对你言听计从。”楠姐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嫁了。
婚后她才发现,别人口中那个务实的男人,家里除了一座大山,两袋玉米,两只窑洞,别无他物。唯一好的是,阿丁从不乱花钱,他挣得一分钱都拿给楠姐存起来,干活也还算踏实。每次赶集回来,还总不忘给楠姐带几个橘子,或是苹果,楠姐的心里总算安慰了些。
然而,结婚两年了,楠姐却一直未育有一儿半女,看着与他一同结婚的亲戚,都当爸爸了,阿丁便有点着急了。两口子四处求医无果,阿丁失望了。楠姐也觉得自己无法替阿丁传宗接代,心里有愧。
遇到农忙时节,阿丁七点起床干活,楠姐五点就下田劳作了。阿丁的脾气也莫名地古怪了起来,经常因为一句话就对楠姐大吼大叫。楠姐委屈极了,但一想到自己不能怀孕的身子,便又沉默了。
有次,阿丁一觉醒来醒来发现太阳都已经露出了半边脸,而楠姐还在熟睡,便狠狠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楠姐惊坐起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热辣辣地疼。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二话没说,便一个巴掌扇了回去。
阿丁彻底地怒了,睁大了双眼,一边吼道:“反了啊你,厉害了啊你。我娶你不生娃,我还养着你干啥,你看我不弄死你。”,一边将楠姐压倒在床上一顿拳头。那是阿丁第一次打楠姐,从那以后,便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楠姐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每次的反抗除了让战争更加激烈,身上的多几个伤疤,别无其他变化。
楠姐想过要离家出走,可是她又想,像她这样的人,要文化没文化,要长相没长相,也不能生育。阿丁这样的人都嫌弃她,她又能去哪里。她更不敢回娘家,自从嫂嫂进了家门,便是家里的掌柜的,一家老小都得听她的。她要是回家了,那母亲还不得为了她而受委屈。她想家了,就一个人坐在山头,望着家的地方哭了一遍又一遍。
岁月磨光了楠姐的棱角,磨碎了楠姐的心,也在楠姐的脸上刻上了道道深深的皱纹。或许是上天看够了阿丁骂楠姐时,怒目圆瞪的嘴脸。守着这座大山的第五年楠姐终于有了阿丁的第一个孩子。她想,有了孩子日子该恢复到从前的风平浪静了。只是阿丁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个默默对楠姐好的阿丁了”。那个深深的山沟里,时不时就会传出阿丁的打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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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七岁那年,我的小堂姐——在县城上班的秀秀去看望她。秀秀走了几十里的山路,翻了三座大山,才在山脚下看到了正在拔豆子的楠姐。秀秀心疼姐姐,极力说服姐姐去县城打工,而楠姐却不为所动。一个劲地问秀秀,自己去了县城能干啥。
秀秀说:“我一路观察,从你家去最近的学校也得翻两座山,你不走,孩子以后上学怎么办,你是天天接送孩子,还是种地给孩子赚学费呀?”
楠姐一想到孩子便心动了,可是很快又开始发愁,她欲言又止地问秀秀:“那我去了住哪,能干啥呀?阿丁怎么办?”
秀秀气急了,她一股脑说出了这么多年一直憋着自己心里的话,“阿丁,阿丁,阿丁没了你不会饿死?但是你再不走,你不被他打死,就是骂死。你能有点出息么,你能不再管他么?早在你们没有孩子,他打你时,你就可以走,你会是今天这副模样吗?”
楠姐想起这么多年阿丁的对自己的恶和孩子上学要翻山越岭的困难,心一横,不顾阿丁的阻挠来到了县城。在秀秀地帮助下,她找了一份打扫街道的工作,街道办事处看着楠姐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便将步行街天桥底底下那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提供给了楠姐,孩子也顺利入了学。秀秀舒了一口气,觉得楠姐终于摆脱了阿丁,摆脱了囚禁了她十几年的大山。
阿丁闹腾了一阵子,看着楠姐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便也放弃了,只是隔三差五就要死要活,不是快饿死,就是快累死了。楠姐心软了,她想,无论如何那也是孩子的亲爹呀,他要是有个好歹,孩子可咋办。于是,她劝说阿丁卖光了就家里粮食牲畜,来县城打工。秀秀得知后,欲哭无泪。阿丁在县城游手好闲了一阵子,才找到了一份收垃圾的营生。
楠姐扫街道,阿丁蹬着三轮车收垃圾。一开始,阿丁将收购来的纸箱和捡来的易拉罐、饮料瓶全部堆积在楠姐那个20多平米的房子里,有的时候就连床上都堆满了垃圾。为此两人吵了不少的架,但阿丁依旧是老样子,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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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楠姐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阿丁也六十多岁了。楠姐似乎更能经得住岁月的消磨,而阿丁老得有些匆忙,他牙齿基本全部脱落,乍看像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
因此你在步行街道会常常看见,一个个头高挑打扫街道的女人,和一个瘦弱、矮小捆绑垃圾的“老头”,你很少看见他们有任何的语言或是肢体、眼神的交流。都是沉默着,干彼此的活。
你会想,这样的一位“老人”即使嘴上不饶人,但该是没有像从前的挥拳头的力量了吧。然而,一个人狠起来的时候,大概是有爆发力的吧。要不然,怎会有冬至的那一幕。而那仅仅是,因为阿丁清早直接将捡来的冰冷的易拉罐仍在正在熟睡的楠姐的身上,楠姐脱口而出一句“你眼瞎是吗?”。阿丁便一声不吭地一把将楠姐拽到地上,拿楠姐当扫把一样,硬是在满地的垃圾中扫除一条血路来,一直将楠姐拖到外面的雪地里。任是漫天的大雪、嘶吼的北风,都无法阻止他罪恶的拳头。
2015年的冬至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看到楠姐的身影,扫街道的是我不曾见过的面孔。后来,听有人说,当初秀秀要报警,但被楠姐拦了下来,楠姐出院后去了在省城上班的儿子哪里,阿丁回了老家。有人说,楠姐的苦日子总算结束了。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黎明的小城,在清冷的灯光和纷飞的大雪中显得格外地迷离。街道旁干枯的枝丫,琳琅满目的高楼、低低矮矮的瓦房,长长短短的大街小巷都铺上了一层雪白的毯子。片片雪花在泛黄的灯光中泛着清冷的光芒,街道上那层厚厚的白雪还不曾被踩踏,平整又庄严。我加班结束,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远远地便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在一下一下的扫雪,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迎上前。
女人看见我,嘴角裂开了一个弧度,一如我每次在街道上遇见她时的模样。她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她掌心的温度。她的手指很长,我见过很多手指长的人,指尖都很细,可是她的指尖是那种圆圆的形状,关节处有明显的凸起,那该是长年累月手指保持着某弯曲的状态而形成的。她的掌心划过我的手背时,温暖而坚硬。
我轻轻地喊了一身:“姐。”她微笑着回应,问我怎么这个点才回家。
我说我加班,她笑着说:“你们也不容易呀!”我着急地想要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天桥的小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喊话的声音。
大雪在空中胡乱地舞动,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去。再次转身,楠姐的身子刚好完全被那间小屋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