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最不能忘记的,是我上小学时,通往学堂的乡间小路。
它从我家门口弯出来,弯过必炉伯、福成爹门口,穿过打谷场,有时汇入必富伯屋后的机耕路,有时又弯到新华、龙江、张兵家门口,然后跟我们弯过山边的桐子塘。桐子塘的旁边有一棵泡桐树。我能记得的,只有一个雨后的清晨,紫白色的桐花满地堆积, 有几朵被早行人踩进脚印里,糟蹋得不成样子。我捡起一朵干净的,放在手心里,我喜欢她浅尝辄止的紫,不像茄子那么贪。小孩子走路,不比大人急着赶路,又或许是我的脚印小,穿上雨靴也小,所以呢,那个早晨横在面前的桐花,没有一朵因我而陷于泥淖,这也是我现在能想得起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初的一点温柔。
弯过桐子塘,前面就窄了好多。怎能不窄呢?西面是浇灌菜园的水池,东面是必龙伯家的水田,都在低矮处,且又关乎粮食和蔬菜,至于路嘛,能过人就行了,要那么宽做么事?但是,遇到大人牵牛从对面走来,我都会退到山边宽阔处等候,万一黑水牛看我不顺眼,要用角顶我,或用腿蹬我,我都没有地方躲呀。然而这又是我很喜欢的一段。我家的一块地就在附近,靠近山沿的荆棘从里,有一种植物的果实可以做颜料,用它涂抹在新发的课本上,有淡淡的清香;这里的野菊花特别多,特别香。平生第一次见到金银花,且对她动手没动脚,也是在这里。
弯过刘屋我们常去钓鱼的池塘,下面是宽广的田畈,东到金龙,西到万屋,南到朱屋。我的通往学堂的路,就在这片水田间既弯又窄,且常年潮湿。至于身边的风景,也有值得记忆的。不说夏天几百亩稻花齐开,也不说秋天几百亩稻浪翻滚,要我说她们的好,是在春和景明之时,满田的紫云英与坡上的油菜花遥相呼应,都艳得灼灼逼人。这世上,除了这群山包裹之下的田畈里,哪里还能有如此繁盛的花事?见过城里娇惯的花草与宠物,我更确定只有在广袤的乡野,才有这样旺盛的生命。
平日看花,站着,蹲着,坐着都有过,唯有小时候,在上学与放学的路上,是可以在宽广的紫云英田里,躺着,趴着,翻滚,打闹,怎么样都可以,没有人责怪你。她们,是农家用来喂猪的草,不是种来悦目的花。而在我心里,紫云英,你是多么卑微、又是多么忧郁的花儿啊。
穿过田畈,再弯过一座山,山脚下就到金星小学了。散落在路边的杜鹃花,每到春来,总是红得炯炯有神,与松的青,草的绿,一起艳丽了我的金色年华。从1988年到1993年,五年的时光里,上学与放学的路上,该有多少追逐打闹与欢笑,值得记忆,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呀,杜鹃花,你是那么娇艳,又是那么清纯,这世上还有比你更美的花吗?可为什么我的眼前,分明又只是一团红雾呢,在青青的山岗上,一条路通向远方……
十几年前,学堂被合并,热闹了40余年的这所乡村小学从此荒芜,连同记忆里开满鲜花的小路。前年回家,带妻子和儿子沿老路去学堂,路上多是枯死的野草,山间长满了荆棘,有几处已经无法通行,只能另辟新径。
站到高冈上,回望刘屋田畈,只有满田的稻茬和远处的青山。尘封了20多年的记忆在那一刻陡然清晰起来,于是百感交集无法言语。在这瞬息万变的时代,有多少东西不被改变?好在这里只是未被开发的乡野,我早年走过的路,它还在,依然有迹可寻。
人世间,又有多少美好是随风而逝、永远无迹可寻的呢?
2020年4月7日晚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