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向地面投下了斑驳的树影,摇摇晃晃,犹如夏末与初秋交织的网,被煮熟的云霞下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已经花白的头发绑成低马尾,花色的衬衫被早来的晚风吹起一角。奶奶每天都会在落日前停下手中的活,拿着木制小板凳,静静坐在这里。她听不见犬吠不止,蝉鸣不息,只是看着远方逐渐模糊的山,直到群星渐起。
我常常觉得这个时候奶奶有千言万语想要诉之于口,可是谁听呢?她只愿意一个人待在越来越空的大山里,站在这片她走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于是她砌了一堵厚厚的围墙,我们在外面无法靠近,她在里面也只能越发沉默。七十年的记忆葳蕤成参天大树,那些还在身边的或已经逝去的人和事都变得如此遥远。像她常做的梦里那样,眼前是浩渺的长河,她独自一人在这头,而她爱过的,厌恶过的人都在河水的另一头,遥遥相望,时隐时现。
绿叶飞舞着飘落,炙热的太阳拥吻着大地,山间偶尔传来铃铛晃动的声音,伴随着不时的羊叫。半山腰坐落着一些分布散乱的房子,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也依旧很绿。那些无意间从山中穿过的路人,那些始终沉默的大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广阔天空,这就是奶奶那些一年四季里的全部了。她反复地将那些年无人分享的记忆拿出来回味,即使在她的耳朵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祥和的宁静。但偶有一场狂风,或是一场暴雨的突如其来,又或者是看着四季的不断更替,也能让她那猛烈的欢喜避无可避。因为她会觉得,也许的确没人愿意听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但这座陪了她一辈子的大山能够体会她的情绪,一切变化都是对她的回应。
她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大山,即使是年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想过要反抗困于大山的命运。九岁时就肩负着照顾弟弟妹妹们的重任,因为一场高烧失去听觉,成了没人要的聋子。她也总是很沉默,对家中长辈的一切安排都言听计从,从来不会有任何忤逆的想法。但她有时也会为了片刻的私心,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她会在傍晚放牛归家的时候选择绕一段路,只是为了坐在那个刷着绿漆有些简陋的学堂后面的坡上,她听不见,但是看到小小的窗口里那些抱着书摇头晃脑的男孩们就觉得有趣。那些男孩有的昏昏欲睡,有的还挽着裤腿,光着脚,满身泥点子地被先生训斥着。那个学堂很小,也很破旧,上学的其实也只有零零散散十多个,但却是奶奶如此安静的年少时代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源泉之一。偶尔会想起来那个刷着绿漆的小窗口,但真正让她快乐的,是牵马去吃草的时候。她会把马牵到草地里后,翻身上马,一踹马肚子,就先在那片草地上狂奔了起来。她听不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却真切地感受到风正在热情地拥抱她,像是家人一样的拥抱。明明是冷的,脸上却是一片热的,就像是黄昏下被太阳出卖的脸红。除了这些,她的生活无非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常,煮饭、砍柴、干农活、照顾几个弟弟妹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就在这座山里,寻常的生活,长辈们说让她干嘛就干嘛,长辈们说她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也就听从父母之命就这么不明就里地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这个未曾谋面的丈夫,就是我的爷爷。听说当时爷爷只是往家里送了两头猪,母亲就着急忙慌地准备起嫁妆。一床绣花的红被子,她就从这座生活十来年的大山,一脚踏进了另一座素未谋面的大山。她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只是像平常一样沉默着做事,然后依旧沉默着离开了这座山。以为是开始了新生活,结果也照样是扛起锄头钻到地里,煮饭、干活、照顾家庭……不同的是,那些笑靥如花的媳妇们常常聚在一起,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时眼含笑意地捂嘴,不时又指着她交头接耳。她就像之前一样在山里独来独往,每天与酗酒的爷爷也说不上多少话,只有圩日一起去镇上的时候,两人才多说些话。
她第一次去县城的时候,穿了最干净的衣裳,踩在不再泥泞的水泥地上,原本是有些欢喜的,但抬头四处张望的时候,那种欢喜又因为周围四面环山的一片苍翠而转瞬沉静如海。直到看见街道旁树上挂着的鸟笼,白色的布遮盖了一半,另一半没被白布遮盖的部分能看见那只鸟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笼子也被撞得摇摇晃晃,她突然就觉得有点不舒服,好像有什么话呼之欲出。直到回家继续下地干活,她的锄头狠狠地往地里挖去,她的脑子里还是总想到那只鸟,越想着,手里的力道便越重。她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交织在一起,那些她说不上的情绪就像她手里的锄头,也将她的心狠狠地凿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奶奶是爷爷的续弦,大婆留下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了。奶奶的肚子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孩子让本就不富裕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她本想让爸爸和大娘都上学,可惜最后还是看着他们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一个个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从她身边离开。等爸爸长大成了小伙子,爷爷就给他找了门亲事,让爸爸娶同村的田家女儿。爸爸却是打死不从,爷爷就拿着烧得火红的火钳追着爸爸满寨子跑,最后爸爸还是被火钳烫得满身是伤,但依然不愿意娶。奶奶说,那时候她也有一股无名火,极少发火的她竟然也抄起了扫把教训爸爸。或许是不满,或许是不服,又或许是爸爸的反抗无意间在她心里播撒了种子,所以又过了好几年,我出生了,奶奶终于愿意向这座大山外未知的世界伸出一只脚。在她收拾好行李来到车站的那一刻,心里那颗种子破土而出,开始发了芽。但爸爸说,奶奶只在广东待了几天,就马上回了老家,此后再怎么劝她也不出去了。
她的丈夫早早去了,她的儿女们也渐行渐远。她看见了儿女们多少年的风风雨雨,看着他们结婚生子,看着社会不断变革。儿女们就像她搞不懂的智能手机、看不懂的文字、听不见的声音,像这个与她脱节的世界一样,留给她的,是她将触未触的背影。
她还是一个人待在老家,依然每天种菜、喂猪喂鸡……
有一天,狂风过处,绿叶簌簌而落,虬枝沙沙作响,半人高的杂草也压弯了腰。奶奶说,她好像听见了声音,那声音是呼啸的、粗犷的,鼎沸的人声,汽车鸣笛,牛羊的叫声,铃铛的晃动声,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
只是一刹那,仅仅是短短的几秒。人人都说是幻听,可她却觉得全身都轻盈了许多,即使那真的只是短短几秒的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