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标题叫“踩溺”,“溺”通“尿”,因为后者显得不文雅,通篇以“溺”取代。
“踩溺”是我童年欲罢不能又深感害怕的一项游戏。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对它的发明感到不可思议。它对人内心恐惧和快感的调动实在超出了小孩能设计的范畴,以至于我无法确定这个游戏是否仅存在于我的想象。但毋庸置疑,它不是想象,它确实是我们发明的。
和大人的想象不同,小孩的游戏不总是温暖可爱的。我们总是绞尽脑汁找刺激,并且不受道德律的约束。我们很快发现了能立刻获得刺激的活动。现在看来,这些活动的恶意带着小孩子独具的纯真。我觉得,这些纯真之恶甚至折射了许多人类群体恶行的心理动机。
“踩溺”起初源于一个孩子不小心踩到了一滩溺。
也许他把鞋子踩脏了,或者其他孩子本来就瞧他不顺眼,大家那天都有些疏远他。被疏远的孩子,当然像霜打柿子一样。一方面,他踩了溺,另一方面,被大家嫌弃了。他第二天换了另一双鞋,这事才过去。
几天后,第二个人也遭遇了相同的困境。他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地踏在了一滩溺上。为什么我们小时候总是踩到溺呢?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我们喜欢当街解手吧。
那人赶快把脚抽去,但已经晚了,他已经被其他人看到了。上一个踩过溺的人不失时机地指向他,和所有人大喊他犯下的事。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我们一致认为,踩到溺的人,是天底下最脏的。
那个踩溺的人,慌忙地把鞋往地上使劲蹭,又跑到草坪里蹭,他可怜巴巴地向我们走来,我们像躲避瘟疫一样拼命后退。不论他怎么解释已经除干净了脚下的溺,我们还是不接受。我们都笑嘻嘻地,蹦着跳着后退,大声喊着他踩到溺了,由着他追赶我们。他失魂落魄地向我们靠近,我们就故意露出惊恐的表情逃开他。
我看他咬咬牙,要做一个狠心的决定。他跑到水龙头下面,把两只鞋都冲成湿漉漉的。他拖着两只灌满水的鞋,摇晃着着胳膊朝我们大喊已经冲干净了。
我想游戏就是这时候开始的。我们看着他像落水狗一样落魄的走法,都笑得弯腰驼背的。我们一致认为他鞋上的溺还没除干净,那溺已经和鞋子融为一体了。
在之后的许多天里,那孩子就像条丧家犬一样,可怜兮兮地盘旋在我们附近,眼睁睁看着我们玩耍。当他靠近一点,我们就指着他的鞋子大声讲他踩溺的行径。他就垂头丧气地后退几步。
他的鞋子被水泡过,又踩过草坪,已经脏兮兮软趴趴的了,但他并没有好条件换上另一只鞋。他家里也不会因为他所解释的踩溺的严重行为而动辄给他买只新的。他于是只能低着头,看着使他受到诅咒的丑陋鞋子暗自难过。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三个不小心踩溺的人的出现,这人将游戏的玩法推向了新的高潮。
这次踩溺的是孩子群里比较有威严,也就是比较调皮的一个。在他被周围人小心翼翼地提醒正站在一滩溺上的时候,他首先睁大眼睛盯了自己鞋子片刻,随后他大踏步走向孩子里软弱的一个,把脚踩在了那人脚上。
正当所有人为眼前的行为狐疑吃惊的时候,他看着我们大笑起来,指着被踩的人坚决地说:
“溺现在传他身上了!”
他用凶狠的目光环顾我们,我们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们于是都大声应和起来:“溺传到他身上了!”
上一个因为踩溺而徘徊在不远处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他兴奋地拼命跑来,朝着相同的孩子脚上踩去,也是如释重负地大喊:“溺现在传他身上了!我没溺了!”
被传递了溺的孩子,慌忙地朝其他人追去,想把自己身上的溺甩去,但我们已经早就跑开了。
这项游戏于是融合了“抓人”的特点。“抓人”是我们常玩的游戏,大家猜拳决定一个警察,在小区跑着去抓其他人,被抓的人再当警察,以此往复。和抓人不同的是,抓人有玩完结束的时候,但“踩溺”没有。只要被认为是踩溺的人,除非把溺传给下一人,他就会被所有人躲着。
在那几天里,我们没踩溺的都紧张兮兮的。有时会从草丛里突然冲出一个踩过溺的,扑向我们。被扑着的,就不得不绝望地看着我们朝他跑开。
我开始有些害怕了。这游戏已经持续不短的时间了,我已经没了新鲜劲。再者,我是没踩溺的少数几人,我觉得快轮到我了。我看看周围几个人,他们也有些惴惴不安。但我们停不下来了,因为踩过溺的人,正伺视着我们。他们已经遭受了好几天的背弃,他们需要报仇。
我于是选择躲在家里,避几天风头。坐在家里,我觉得百无聊赖,浑身爬满了蚂蚁。我想出去玩抓人,玩一二三木头人,偷葡萄。我想念以前正常的时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出去,也许这个游戏已经结束了。
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往日喧哗追赶的景象。路边突然出现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的。他看见我,示意我跟着,不要出声。
他走到一个孩子背后,悄悄脱下裤子,朝那个孩子脚边撒了一摊溺。他提上裤子,迅速跑远,指着那个孩子说他踩溺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踩溺”已经到了新的阶段了。
就在这时候,我被人踩了一脚。我背后炸出一声颤栗兴奋的叫喊:“溺传他身上了!”
人们都跑远了,我向他们追去。他们跳跃着,挥舞着手臂,朝我回头,幸灾乐祸地看着我,鄙夷地看着我。我停了下来。他们眼里那目光,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我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有哪里和以前不同,我实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开始像幽灵一样,失魂落魄地徘徊在他们周围。他们一见我,就惊慌地逃跑,仿佛我是瘟疫。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游戏终究还是过去了。在那之前,孩子里面突然流行起一个颠覆性的理论,那就是每天上学去厕所都是要踩溺的,因此理论上没有人是没踩过溺的。但我觉得这个理论只是一个托词,真实的原因,是所有孩子都被别人传过一次溺了,大家都被整了一轮,因此再玩的兴趣也就没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