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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说,我爷爷三十岁有的他。三十年后,也就是我爹三十岁,我爷六十岁的时候,我娘又生下了我。
我爷爷在2015年去世了,那时候我在澳洲,我爹在我爷身边。
我奶奶今年过完年去世了,我和我爹都在国外。我不知道谁在她身边陪伴着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旅程,我也没法想象她死时是怎样的情形。她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是满足还是遗憾,是安详还是愤懑,死前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我是不知道的。而我知道的是,青岛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家,里面埋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骨灰;团岛(爷爷奶奶家)以后也不再是另一个随时供我小憩的地方。十几年前我上初中以后,那时候我爷爷奶奶尚健在,我每次回去爷爷都会给我拿出来积攒起来的报纸供我阅读;他还会给我打开热水器供我洗个热水澡,顺便给我备好浴巾;奶奶则每次都给我做她拿手的炸蘑菇。我有一次说我奶奶炸的蘑菇好吃,我奶奶就记住了,每次一听说我要回来就提前买好草菇备好。
然而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的团岛是有些生疏的。
我的父亲,据他自己说,从小就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我爷爷喜欢我姑姑,我奶奶疼我叔叔,我爹老二。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的。我爹从小性格叛逆,调皮甚至顽劣,大概这也是我爷爷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这种爱屋及乌大概也影响到了我,因此我在团岛住的时间是很少的。我记忆的四五岁关于我的爷爷基本是空白。好像他是没怎么逗我玩的。我爷爷喜欢看书,他退休之时正赶上社会变革的大潮风起云涌,人们对金钱也开始毫不掩饰的追求起来。我爹八十年代时候打算自己做买卖,我爷说你敢作买卖我和你断绝关系。可几年之后我爷自己开了小生意:他凭借自己爱看书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慢慢收集了许多二手书。他白天在家粘粘补补那些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传阅过多少手的旧书;晚上就骑着或者扶着自行车,车子上面驮着许许多多的书,拉到栈桥的夜市去卖。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爹还带我去看过我爷爷一次。爹带我去栈桥玩,天黑了,爹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爷爷,看看咱们找得到不?爹就拉着我的手在人声鼎沸的夜市寻寻觅觅,果然正看到我爷在地上铺着摊子,摆着二手书卖呢。我印象里他俩并无过多的交流,只是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我爷送给我一个小盒子,里面摆满了许多鱼钩。那时候我父亲和他父亲基本处于不相往来的境界,关系可谓降到冰点。在那之前的一个冬天,我爹带我去团岛看我爷爷奶奶,却不知道为什么吵架了。我爹生气的拉我走了。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着我爹眼睑上反射着雪莹莹的泪花。小小的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我说,爹,你别哭了。我爹的眼泪反而连成了两条银线。我就用手给他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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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说,我爷爷年轻时候是一表人才,我奶奶那时候也漂亮开朗。我爷爷的照片我见过,和他同事正襟危坐,虽不说威仪棣棣,可给人的印象就是干净利落,正直不阿。我爷爷在派出所工作,他的同事就是我的二姨奶奶。我奶奶去派出所找她二姐,一来二去就相中了我爷爷。据说我奶奶那时候才十六岁,天天缠着我爷爷。“你爷爷那时候开会你奶奶就在外面等着。” 看来我奶奶是真爱的。再后来我爷爷奶奶顺理成章结婚生子,陆续剩下我姑,我爹,和我叔。我爹生出于1960年。
我爷正直忠厚,据说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引蛇出洞之前,单位的领导对我爷说,小崔,你的文笔好,写点东西吧,有什么要批评的,但说无妨。我爷信以为真。结果没多久运动来了,我爷被反戈一击,被指控“攻击党和政府”。“据说大盖帽都给你爷做好了,你爷自己说真是吓坏了。” 好在这之后中央又下了个文件,类似禁止批斗扩大化吧。我爷才侥幸保住了命。可是工作算是完了,我爷被清除革命队伍,下放到企业工作,一直做到退休。
我爹说,火热的年代,晚上中央下个通知,你爷爷奶奶就赶紧去单位学习领会精神去了,所有人都要去。我说那我可受不了,下了班我还想在家躺平。我爹说你试试,当场给你打成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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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五岁之前在团岛住的日子加起来大概不超过几个月。我的叔叔,是非常不喜欢我的。我的叔叔高高的,鼻梁也搞高的,他说起话来声音大大的,有时像是从肺里发出来的。他的眼睛瞪我或者说话声音大一点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钻进圆木的桌子下面藏着。黑色的桌子上铺了厚厚的桌布,叔叔在家的时候我就躲在桌布下玩。叔叔有时候想让我出来,就拿个一个红色的不倒翁一样的电子玩具给我瞧。他一放到桌子下,那个不倒翁就发出凌厉的笑声。我娘说,我几乎每次去了团岛待几天回家就是要发烧的。我母亲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看出端倪——她发现我一看到我叔叔我就发愣,然后赶紧钻到了桌子底下。我母亲生气不已,当我叔的面告诉我谁敢欺负我她就饶不了谁。这件事儿直到现在还时不时的刺激我娘脆弱的神经;她有时候提起来这事儿经常泪流满面。我宽慰她,都是过去的事儿,真没必要总是挂在心上。没必要把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我心里确实已经不在乎那些过去的事儿了,因为这事儿没对我在精神上造成实质性的创伤罢?我也不清楚。我妈有时候抱怨我爸,说你弟弟吓唬冬冬(我小名)你爹你娘看不见?冬冬长这么矮能和他从小给吓着没点关系?!我爹要不就转移话题,要不沉默不语。
4
上学之前印象最深刻的关于我奶奶的记忆是她给我讲故事让我睡觉。爷爷和奶奶盖一张大被子,我和堂妹盖一张小被子。我们四人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北风在窗外呼呼的刮着,夜色浓重,楼下不时传来公交车站打更的铃声和公交车发动的声音。奶奶打开一本彩绘的小书(大概率也是爷爷淘来的),正方形,很薄,里面每一页都有彩画和几行文字。那是三只小猪的故事。奶奶说,从前,有三只小猪,他们和妈妈一起快乐的生活着。有一天妈妈突然对他们说,你们要独立谋生了。于是老大出去建了茅草屋,当夜就被大灰狼吹倒了。老二建造的小木屋,大灰狼吹了几下也就倒了,于是老二也被吃了,后来只有老三建造了小砖头屋子,和大灰狼斗智斗勇,用热水烫死了从烟囱跳进去的大灰狼...奶奶缓缓的讲完这个故事,我却还听的意犹未尽。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猪妈妈这么狠心,要赶着孩子独立生存,导致老大老二都成了狼的盘中餐呢?我转头,我妹已经睡了,我爷爷在讲故事之前就睡了,现在都打呼噜了呢。我听着楼下的车声,盯着橱窗看着,可能也就睡着了。但也有的夜晚,我看着橱窗上面的观音菩萨就害怕了,嚷嚷着奶奶,嚷嚷着要回家。有些个睡前的夜晚,我总在期盼我的父亲突然出现把我接回去。
还有一次奶奶带我去栈桥玩,我在沙滩上挖沙,她在旁边看着。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冬天,游人寥寥无几。我玩了一会儿感到饿了,于是我说奶奶我饿了。我奶奶就带我去街边买火烧吃。卖火烧的也是老太太,木头车子上的玻璃挡板盖了一层油渍。我奶奶给我买了一个,卖火烧的老太太就掀起来白色的被褥,从里面掏出个火烧递给我。小火烧是圆的,里面是圆葱肉的,咬一口香气四溢。我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再我后来也不好意思再问我奶奶要了,小小的我已经开始懂事,我也舍不得奶奶花钱。我奶奶就问我,还饿不。我说嗯。我奶奶就又买了一个。就这样一直到我吃饱为止。这是我上小学之前和奶奶在一起印象最深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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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二年级以后,我爷被诊断说是脑溢血。我爹出于孝心,不计前嫌,又把我爷爷和我奶奶接到我家住。那时候我家是套一,我爹娘就在阳台睡觉,我和我爷爷奶奶在家里睡。我家那时候搬到了错埠岭,爹厂里分了房子。之前我爹是和我娘住在我姥爷给的小平房里的。我家靠着一座无名的山很近,也就是走几步路的距离吧;爬上这座上的山顶,就可以和对面的双山隔着一条308国道相望。我爷和我奶经常去小山上溜达。有一次我爷故作神秘的和我笑着说,他在山里发现了一个洞,不知道是什么挖的,反正肯定是动物干的。这一下子把我胃口吊起来,我想象那个洞有多深有多大。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休息日,我爷带我去看那个洞。我一看,嗐,大失所望,就没么个小小的窝,只能容纳个小兔子,更像是没完成半途而废的工程。我觉得我爷爷太危言耸听了。
那年秋收没过多久,我爷爷奶奶领着我上山捡庄户人剩下的谷粒和豆粒。天气晴好,地里到处都是枯萎发黄的麦秸和杂草。我们仨蹲着或者弯着腰慢慢的收集遗漏在地上的麦子,还有红豆,绿豆还有类似黄豆的一种褐色的豆粒。在山里捡东西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爷爷和奶奶边捡边聊着。没多久豆粒就装满半袋子。当晚奶奶用我们捡到的劳动成果给我熬了一碗又厚又稠的八宝粥,并且告诉我凭借自己劳动得来的食物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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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我奶奶搬走的时候又和父亲发生了摩擦。这之后直到我上初中两家又才有所来往。
2005年我上初三,连战访问大陆,可谓是破冰之旅。这在当时既是街头巷尾的美谈,也是媒体上见诸报端的头条。也是同一年的春夏之交,我爷爷头一次破天荒的打听到我父亲的小卖部,主动探访了他以前并不怎么待见的儿子。那之前我们又从错埠岭搬到延安二路,靠近我姥爷住的地方,算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爹开了个小卖部,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生活逐步走上正轨。我总想,是不是命运总有些不可名状的涵义在里面。那一年连战来大陆算是伸出橄榄枝,我爷爷来看我爹就未尝不是呢?从那以后,我作为我爹的代表人,又开始经常去团岛过节过年了。我有时候和我爹开玩笑,我说我是 “第七舰队”。当然,第七舰队是威慑性的,我是带着美好的使命去拜访的。或者说,用使命这个词未免太功利,只不过一些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还是让我们本能的去相向而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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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中以后爷爷就逐渐老了。他的同辈的朋友和同事据说都差不多死光了。我爷爷,不如以前那么爱出门走动了。他躺着的时候,不是看报纸就是睡觉了。他也不怎么和奶奶说话了。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爷知道我爱看书,就把报纸和读者给我留着。爷爷有时候和我说,唉,没意思,活够了。我和我爹说了,爹说,你多去看看他们罢。所以我出国前最后的几年每个大年三十都是在那里过的,一直到春晚开始我才坐车回家。零几年的青岛,大年夜,总是鞭炮隆隆,公交车经过栈桥的时候,栈桥里面的夜灯和远处电视塔的灯总是亮着的。灯光映在平静的海水里,司机也行色匆匆,路上早就没了人影。
我的爷爷人生的最后几年,内心大概是很荒凉的。印象里我奶奶一瞪眼,我爷爷就不说话了。有时候我爷爷埋怨几句,我奶奶立刻加倍的还击。我爷登时就泄了气,默默的吃完饭,默默的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我叔也一直在家里住着,可我爷爷是并不和他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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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离开团岛我爷爷总是站在窗台看着我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走的远了,要走到拐角了,我爷爷才回去。他回去了我才心安理得的走了。我不喜欢我爷爷目一直到我先消失。我走两步就回头望望他,然后摆摆手,意思您快回去吧。我爷爷也慢慢的抬起胳膊,慢慢的像我摆摆手。第二次出国之前拜访完他回去的时候,我朝他摆摆手。我说爷爷您快回去吧。爷爷没说话,只是摆摆手,又点点头。我觉得他舍不得我。我总幻想这次是不是会是永别了。
我二次出国没多久,我爹说你爷爷服毒自杀,但是没死成。我听后颇为失望:我爷爷这是遭受了什么打击,以至于连他在外留学的孙子都不想坚持看一眼了吗?我想我是高估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自从吃药以后我爷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了。2015年某个下午,我爹突然发来信息,我觉得不对劲——我爹从来没这个时候找过我。果然信息上说:冬冬,你爷爷走了。我把电话打过去,我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就哽咽了。我没想到我爹能哭。我只是深呼吸了几口气。印象里那天户外的树叶飘零满地,我感到有些木然。
后来我问我爷死去的情形。我爹说,我们给你爷擦了擦身子,给你爷擦身子的时候你爷爷还清醒,还说“哎哟真舒服”。 这之后他就昏睡了。我爹又说,他突然听见我爷在昏睡中自言自语:“三大娘你等等我,我拿上包就跟你走”。我听了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为我爷感到伤心。我爷的爹据说不负责任,把他三兄弟过继给三大爷三大娘抚养。所以我爷自然而然对这俩人依恋最深。都说人死的时候有些征兆,死前会看到的很久未见的亲人来叫你,你要是真跟着走了你就死了。没想到这样的事儿能发生在我爷身上。是的,那是他早已过世多年的三娘在召唤他上路团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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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回国过年期间,我和父亲去看我爷爷。我爹把我爷的骨灰盒捧出来,放在台子上,然后我爹磕了几个头。我爹边磕头声音就有点呜咽了。我爹说你也磕头罢。我说不了。虽然我也想我爷,可我觉得我爹糟了太多无缘无故的罪,我爷爷奶奶难辞其咎。幸好我爹坚强聪敏,又不乏远见卓识,这才把我们这家子从泥沼里面拉了出来。就这样,我爹干小卖部的时候也差点累的心脏病突发死在店里。我爹说,也就是你爷爷死了以后,我爹对他才逐渐释怀。我爹说过很多次, 他自己下乡,自己找工作,结婚后住在老丈人家里,他爹他娘什么都没帮过基本上。“你看看青岛市有几个当爹当娘的自己儿子结婚啥都不出的?” 爹还说: 你爷爷病了住院夜里我去陪床,你叔你姑基本不去,连人家边上看护的看不下去了:噫,你家也太不像话了,咋就你一人一宿一宿的陪你爹? “ 那时候你娘还有重疾在身,你在国外正是用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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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回国拜访我奶奶,我奶奶那时候据说是大病初愈。身体消瘦不少,精神头也大不如前。她的头发都白了,说话也不是那么洪亮了,她的背也弯了。我奶奶也没精力给我炸蘑菇了。我是买的烤鸭和她吃了的。那天我还发烧,我奶奶给我找来退烧药,我吃了睡了一觉就好多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家里没了我爷爷,感觉冷清了许多。彷佛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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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以后,我爹意味深长的说,她解脱了,她解脱了。可我看着祖辈走过的路,只觉得,人间的悲剧多是人为的。有些人一蹬腿就死去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可他(她)们留下的苦楚依旧在人间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