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凡和父亲住在余晖镇上,自小温凡就知道自己家境贫寒,父女俩委身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靠温父走街串巷卖豆腐勉强度日,她稍微大点便去镇上一些商铺里帮工贴补家用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也未曾提过,许是怕她难过,且邻居提到她母亲时,也总是眼神闪烁,支支吾吾。
其实,她对母亲并没有什么感觉,温凡自懂事起,便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待她极好,凡是她想要的,必想法设法满足她。
温父不知师承何人,武功极高,温凡自小随父亲习武,父亲不苟言笑,看她一日日地成长起来,只教导她说,授她武功只为护身,万不可凌强欺弱。
温凡时常看着父亲出神,像是要透过他的冰冷面孔,看清那隐在胡须下疤痕里的秘密。
到底是没有母亲教导,已到嫁人年纪的温凡不习女工,不擅花红,对小女儿家的做派更是嗤之以鼻,只知武刀弄棍,一心向往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心性与父亲寄托在她名字中的期许,大相径庭,好在父亲并未约束她。
看着院子里挽了衣袖汲水的女儿,温父的目光里满是柔软,思绪飘到二十年前,这孩子也是可怜。
突然,温父心口一阵绞痛,嘴里满是血腥之气。他摇了摇头,终是挨不了太久了,曲终人散,皆是天命。
“温凡,你跟我来。”
温凡爽快应声,随手在衣襟擦了水渍,快步跟了上去。
温父开了里屋的柜门,柜子正中间放了一只木盒,温父将木盒放在床榻上,示意温凡掀开,温凡轻手轻脚地开了,便看见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剑,温凡惊喜地抬头看了一眼父亲,温父笑着点了点头。
“你不是一直想要把趁手的剑吗,这是爹爹专门找了人赶制出来的,你用时千万小心,刀剑无眼。”
温凡一整日都沉浸在得剑的欣喜中,并未发现父亲的不同,第二日一早去磨坊帮忙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只留下一袋银子和一张字条。
纸上寥寥几句,只交代了他已将磨坊全数变卖,所得银两皆用于温凡谋生。
即便父亲不说,他的下落温凡也能猜中一二,父亲曾同她说起过,温家祖宅在桃花镇上,后来家道中落,迁居至余晖镇。
温凡走了一日,傍晚时分终于站在了桃花镇喧扰的大街上,对谋生的事一筹莫展。
远远看见一姑娘正跪在路边,哭得梨花带雨,温凡快走几步,姑娘身前写了几行大字,意欲卖身葬父,温凡随手捡了个石块,仔细打量了身旁的样本,才在地面上写下:
小女来贵地投亲,谁知亲人早已搬离,盘缠用尽,无奈空有一身武艺傍身,可为人保家护院,不求金银钱财,只为果腹,求个下榻之所。
温凡虽生性喜动,不似女儿,却生了明眸皓齿,娇憨可爱,哪里能逃得过纨绔子弟们的眼睛。
两个青年为了争抢她在街上大打出手,看得温凡目瞪口袋,正想找个机会溜走,旁边又有骚动。
“哟!这不是珍珠姑娘吗,你爹,又死啦?”众人哄笑,那姑娘刚才还哭的凄惨,听了这话陡然变了一副面孔,满脸不开心的起身,“走,回四方楼!”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这姑娘想赎身想疯了,天天卖身葬父,骗骗异乡人罢了。”
原本卷在草席里的男人,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原来,竟是烟花之地的姑娘和小厮来挂羊头卖狗肉。
这边的嬉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看清来人,瞧热闹的人都纷纷散开,那两个纨绔子弟也悻悻离去了。
那妇人将温凡仔细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温凡一看这阵仗,心知这便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便给这夫人磕了头,求她赏自己一口饭吃。
就这样,温凡成了阮家大小姐的护卫。
转眼过了半年,阮小姐她性子温柔恬静,待温凡亲如姐妹,心爱的东西都拿来与她分享,连阮家的下人对她也是礼遇有加。
所以,当阮小姐告诉温凡,阮老爷硬要将她与心上人拆散,逼她嫁给一个病秧子时,温凡想也不想地就要替她出嫁分忧。
“你快别哭了,不就是嫁人吗?我替你,我来嫁,你看咱俩长得这么相像,寻常人根本分辨不来。”
阮家小姐闻言一喜,又生生收住,手掩在衣袖下掐了自己一把,疼的眼泪直冒,“这如何是好?”
“不妨事,我既无心上人,又有武艺傍身,只不过换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何况他久病亏虚,等他归西了,我自行离开就是。”
“严家只与阮家有婚约,又没说哪一个,你父母不知所踪,不如让母亲认你作义女,这样名正言顺,也不用小心翼翼的冒充我……”
温凡有片刻失神,但旋即笑了“我温凡何德何能……”
一月后,严家迎亲的队伍走过长街,红妆十里,八抬大轿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驻足,礼乐声中夹着人们的赞叹。
花轿内,温凡泪流满面,如今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出嫁了,可是送她上花轿的,却不是父亲。
震天的鞭炮响起,温凡缓缓踏出花轿,严家公子伴在身旁,虽人人传说他是病秧子,但温凡方才匆匆瞥了一眼,严公子生的端正,只身子瘦弱了些罢了。
婚后,严公子待温凡体贴宽厚,于温凡来说,实在不失为一桩美事。
阮府安静下来,新房里下人们整理着杂物,阮夫人坐在喜榻之上,拿着一方白色的手帕,久久不能回神。
进门的阮小姐看见这一幕,急道,“娘,你怎么又把它拿出来了,快把这东西收好,莫要叫爹爹看见,以爹的性子怎会善罢甘休。”
“初见时,我就知他是我的劫数,你外祖不同意我们的事,处处打压他,几次生死与共,我再也顾不得许多,以死逼迫他带我远走高飞,他确实带我走了,我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个人……便是温凡的父亲吧?”
阮夫人自顾说了下去:“那日遭人埋伏,他们父女坠下悬崖,只留我一人独活,如今才知当年的事是你外祖设计,他为断我念想,只说他二人尸骨未存,让我节哀。”
“那处荒山常有野兽出没,我那时悲伤过度,竟没想过他们命大,幸免于难……”
门外,阮夫人的贴身丫头匆匆踏上了台阶,阮夫人整了整衣衫,唤她进来,丫鬟跑进屋里附耳与阮夫人,“素罗巷那位……去了。”
温凡漏夜从严府后门出去,一直走到镇子西南角的后山上,借着冰凉如水的月光,找到了那座新坟,温凡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爹,便直直跪了下去。
一壶酒下去大半,温凡同父亲说了些有的没的,擦了擦泪,“爹,如今你可心安了吧?我嫁入严府,夫君待我极好,也无人给我委屈受,你为我筹谋的这桩婚事,我很欢喜……”
早在余晖镇的时候,父亲病入膏肓,却装得没事人一样,是温凡在医馆发了恨,若是那先生不告诉她实情,就将医馆砸了了事,先生虽受温父托付,却感念温凡孝心,将他的病情和盘托出。
再之后,温父离家,却暗地里指引着温凡前往桃花镇,又托了阮家夫人相助。
起初温凡并不知晓阮夫人是她母亲,只是哪一家会对一个看家护院的小丫鬟如此重视?温凡又想起阮夫人初见她那日,眼里的温情,起了疑心。
直到她无意中,在阮夫人身上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手书。
“一别经年,你可好,本不想扰你,可我命不久矣,凡儿无人托付,待有一日你见了一个女娃愣头愣脑,非要与人做护卫,那便是凡儿,你定会认出她的,她那么像你。
不必寻我,此生遇你,我已无憾。”
酒壶见了底,温凡伏在父亲坟头,当年她尚在襁褓,父亲坠崖时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后来,他自知大限将至,又耗尽心神为她筹谋生路。
白月光浅浅撒下来,遍布温凡周身,仿佛是父亲轻轻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