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揽秋实，不绝
白流苏没有顾盼，当你还能顾盼，那是因为尚有空间。她没有，在白公馆几年来的窒息生活，所有的压力压迫，流言蜚语，指桑骂槐，最后全部变成了她向外钻挤，求取生存的动力。
她得感谢这压力，如果不是亲情淡薄，她怎么可能会对妹妹的相亲对像下手？如果不是因为确无出路，又怎么可能不顾尊严脸面，钻进范柳原的圈套里去圈套他？
失婚住回破落娘家的女人，其处境，有时还比不得孤儿。作不了主的寡母，没有出息的哥哥，阴阳怪气的嫂子，这一切使得白公馆就像一座坟墓，她就算甘心被活埋，这墓也没有她的坑位。外人想怜惜她，同情起来，还得斟酌一番，就怕一不小心唐突了人家家人，好意落不到好言。
人是无中生有而来，本来没有成本可言，所有的成本，都是活着的成本，所有的亏欠，也只是情之欠。失败的婚姻没有爱情可谈，畸形的家庭没有亲情可谈。当她无情可牵系时，单打独斗，舍开一切，搏出一个活着的成本就行了，轻松。
多少善始恶终的情事理想，罪魁祸首，是源于当初拥有了退路。
范柳原出现的时机太难得了，不太早，让她有时间对亲情绝望。不太晚，让她的美丽还镀着光彩。
嗯，她是美丽的，窄小可爱的脸庞，半透明的玉般质地的肌肤，纤瘦的腰身。近三十岁的年龄，美貌正是顶峰期。顶峰是最高点，接下来就是下坡路了，这是最后可以用美貌换取下半生幸福的机会，当她下定决心想抓的时候，范柳原就来了，命运真仁慈。
不得不说白流苏是带着报复心理开始的。范太优秀，优秀到流苏的四嫂想撬掉七妹的墙角，自己两个女儿任他挑选。十二岁，可以嫁给三十二岁的他。那样作贱流苏的女人，却像参神一样仰望柳原。
她将流苏踩死在脚下，流苏偏要爬到她渴望的点去招摇，想想就痛快。只有这样未善又懂算计的女人才能挣来前程吧，任人捏死只敢偷偷哭泣的女人，是没有生命气息与膜拜价值的。
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的人生已经完结。她偏要扬一扬眉梢，挑一挑眼角，一个眼风一个手势，出现在柳原面前。那就是开在他暗漆漆世界里的花，镶着银色的光，有意无意的刺与露。舞场中她在他的臂与掌之间旋转，似乎已被他所有，一转眼又随着那群所谓家人离开了。
柳原轻易看穿了流苏的做作，又心知肚明她的做作是因为她的家人，她是他眼中真正的中国女人，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不会过时，永远美丽的。遇见了太难得，何必把她留在上海伪装呢？
他要在香港夜晚的街道，带着她穿过“野火花”的丛林，在那堵灰砖墙下，想到天荒地老。好听的话往往都是谎言，只不过，谎言如果说得用力一点，使用期限久一点，奔着余生而去，也就真了。
流苏是一个理智又有定力的女人，她将柳原看透，分析柳原的心思，又权衡自己的目的，不动声色地与他周旋对弈。这只能说明此一时刻她还没有爱上他，不是他不值得爱，只是她太了解自己的处境。本是冲着婚姻而去的，不敢被恋爱绊了跤，她怕，在这夸张的城市里，栽个跟斗，比别处更痛。
一个静候承诺，一个不愿担当，在这样你来我往的较量中，一个多月的时光，都用在了似是而非的试探中。两个人都太精明，于是就煎熬着在各自的营地里坚守不出，拼定力与耐力。
柳原的优势是男人没有名誉担忧，劣势是他爱上了她。
流苏的优势是他爱上了她，劣势是女人的名誉局限了她往后的进展。
得知他恶毒的用心，她回到了上海，过了一个漫长的秋天，那个季度，仿若两年。
当母亲拿着柳原邀她去香港的电报给她时，第一次，流苏在人前掉下了眼泪。这泪水想必既有终于等来柳原音信的欢喜，又有母亲放弃自己归宿的委屈：她低贱到母亲叫她去做别人的情人。
到此，两人是各自退让了一步吧。他抑制不住想得到她的念头，发出了求和电报。她耗不起时间的流逝和水深火热的环境，两个人的再次相见，各胜半局，各输半场。
他的药瓶子，漂洋过海的来了。药瓶子好，有花瓶赏心悦目的外在，又有治愈他痴症的内里。就算将来吃完了空置了换药了，瓶子放在那里，还能时时提醒他曾被她医冶过。
他终于从她房间的窗户看到了月亮，一钩白色的纤月，像玻璃上的霜花。照在镜子里，他们抵在一起跌进的昏昏世界，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般的燃烧。
白流苏是张爱玲笔下结局最好的女人，因为她不轻易动情，又熟谙套路，所以她才能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
那为什么张爱玲不用这样的套路去经营自己的感情，是她不懂吗？
怎么可能？白流苏是张写出来的人物，白所懂得的一切，都是张赋与的智慧。
只是白流苏的剧本是张爱玲写的，她给了她慈悲。就算过程曲折，也只是名剧唱腔中拉长的曲调。噫噫哦哦了许久，抑扬婉转了许久，最后还是花好月圆美眷作伴。
可是张爱玲的剧本是上天写的，上天没有给她一个范柳原，那个虽说也曾流连欢场，却在骨子里寻找真实与温情的男人。
没有给她一场两人携手共度生死难关的经历。她遇上战争时孤身一人，遇上那人时，却身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不是时间不对，就是人物不对，再不，就是情节不对。千万人中千万年，能遇上一人说出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必备条件，她一个也没有。
上天没有给她安排一场倾城之恋，没有给她一张用难民鲜血染成的大红喜字，张把这些给了流苏。
流苏不声不响的给了所有人一记耳光，那个曾把她贬损得一无是处的四嫂，向她看齐，正忙着离婚。
流苏想想就好笑，只是她的笑柳原没时间看了，外面蜂蜂蝶蝶莺莺燕燕那么多，他不能辜负了自己的幽默与风度。
经历那么多年寄人篱下的压抑生活，聪明如流苏，自是不会去计较，做得陇望蜀的荒唐人。
外面的月亮是柳原的，家里的窗户是她的，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