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中坝
山 茅
桀骜不驯的金沙江,一路奔来,临到终点时,想必是已看到长江,放缓了脚步。于是,从主流之外分出一河汊,绕了一圈又重新汇进主流,在江中形成一沙洲,当地人称之为“中坝”。将中坝与古戎州城隔开的河汊叫“犀牛荡”,犀牛荡何以得名,不知。我附会为,河汊如一弯月,中坝似一浮卧的犀牛,有犀牛望月之意。
一
中坝东西顺长,又分为上中坝、下中坝,上下中坝之间有水相隔,冬季枯水时,除低洼处偶有积水外,上下中坝连为一体。中坝在城市的西边,一水之隔,是孩子们的乐园,是一个野味十足的去处,在孩子们眼中也是一个辽阔的地方。到了枯水季节,人们都可以方便地到中坝去。犀牛荡下游出口处是一道参差不齐的石梁,东西走向,约有100米长,十几米宽。石梁挡住了犀牛荡河水的去向,隔着石梁,看着近在眼前的金沙江主流,犀牛荡里的水不能回归,成为一湾死水。从城里到中坝有三条路,一是沿仁爱街到泥浩口,下坡到水边,最浅处,摆放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石墩,形成一小桥,把中坝与岸边连在一起,踩着石墩,人们可以方便地去中坝。二是走农业街,经一片菜地后到石梁,枯水时石梁完全裸露出水面,人们可以随着石梁过去。三是随着天心窝到叫化崖的岸边,从叫化崖旁边爬上去。一到涨水时,小桥先淹没,然后是叫化崖的岸边也被水淹断路,往下就轮到石梁被淹,也过不去了。一年四季,中坝都是与水联系在一起的。
上中坝在上游,地势低,一年四季中被水淹的时候多,全是鹅卵石,天高地阔,随孩子们自由奔走。荒滩上无尽的鹅卵石,任孩子们扔向江面,打水漂玩,荒滩一个,孩子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疯玩。偶有学生到那里去搞野炊,三块大鹅卵石支起当灶头,一缕炊烟升起,伴着少男少女的欢声。夕阳下,荒滩上的鹅卵石被镀上一层金色,江水也泛着金光,多了一些梦幻色彩,让人流连,暮色更浓,人们才赶快收拾回家。那时,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用伟人的话来说:是一穷二白。但贫脊不妨碍年龄的增长,少年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凑巧做梦不需要成本,有时夏夜还跑到中坝去数星星,琢磨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与人的关系在哪里?
下中坝与上中坝不一样,全是沙土,下中坝种蔬菜,差不多有半年的时候被绿色笼罩。 从当年的深秋开始,江水退定后,种些萝卜、葫豆、碗豆,开春后,种茄子、南瓜、西红柿。中坝的沙地萝卜在当地还有点名气,大、嫩、脆,春节前就上市了。下中坝是沙地,被年复一年堆积的泥沙覆盖着,沙足有几尺深,用手就可以轻易地挖很深的坑,同样又可以轻易地掩埋上,干沙再铺在上面,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孩子们喜欢埋藏东西让别人找,或者若干天后再来找。更多的时候,是用水边的湿沙堆积玩耍,那是最容易雕塑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想堆成什么就堆成什么。
中坝上没有住家户,因为每年夏季都被水淹没。每年汛期开始,上游的江水源源不断地涌进犀牛荡,水开始变深变浑浊,人过不去了。唯有石梁上还可以走过去,江水一天一天上涨,撞击石梁,先是有浅流从石梁的豁口处漫过,此时,人已很难过去了。到端午后,洪水终于越过石梁,夺路而走,把石梁埋在水下,石梁还剩下二三个高点露在水面,顽强地阻拦洪水,激起浪涛而已,洪水把它留在身后,奔金沙江主流而去了。这时,孩子们要到中坝去就只能游水过去,会水的人都愿意游过去,一是可以到中坝上去玩,二是可以炫耀能耐,因为不善水的人只能望洋兴叹。
入伏后,江水暴涨,原来小河汊似的犀牛荡也开始桀骜不驯,水势浩大汹涌,中坝被洪水蚕食得越来越小,首先是较低的上中坝被淹完,下中坝的庄稼岌岌可危。犀牛荡上木船来往频繁,那是郊区生产队在抢收茄子、豇豆、蕃茄。洪水继续上涨,中坝越来越小,快要淹完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些野兔,有时还听说有野山羊,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圈跑,最后都被逼下水,刚开始还能看见在水面上挣扎,稍后就被冲到下游去了。中坝上空仅能见到几棵柳树树稍在波涛中晃动,江水汹涌,只有叫化崖的岩头还在湍流中挺着。
二
对中坝,还有另一些印象。
汛期开始,犀牛荡成为活水,但水势平缓,初学游泳的人喜欢在那里扑腾。曾有几年还用红白颜色相间的竹竿拦出一个区域,以保安全。但越看似安全的地方反而越危险,犀牛荡的支流凉江沟,很窄的一条沟,却因沟深壁陡,常有人在那里丧生。有时细想,生命脆弱得让人无奈,不经意间一条生命就走了。但是到第二天,在那里扑腾的人照样多,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洪水季节,中坝上的野草长得极茂密,又长又嫩,用来喂兔子最好。只须带上一个塑料网兜,游泳过去,上去后,只消十几分钟后就可装得满满的一网兜,然后再游回来。
涨水后,犀牛荡也通航,从上游下来的一些木船就直接停泊在泥浩口,偶尔有个别客人携带的行李多了,手一招,立马就有正在游泳的光屁股小孩走上前去,穿上裤衩,从岸边捡一根竹竿,抬上行李就跟客人走,能挣二三毛钱,对小孩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上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坝上的野生植物成为人们常常惠顾的佳肴,中坝见证了那个饿肚子的岁月。困难岁月刚过,我们中学又组织学生到中坝去挖废铁。中国搞“大跃进”时,全国上下都在大炼钢铁,连我在的小学也支起一个炉子炼钢铁,男生捐献出铁环、铁钩炼钢,女生捐献出鸡毛键子上的鸡毛,用在风箱拉杆上作活塞,算是为支持工业,支持以钢为纲做了一份贡献。炉火虽然昼夜通红,钢是始终没炼出来,结果留下一堆废铁,后来不少单位炼出的废铁就都埋到中坝去了。三年自然灾害一过,经济有所好转,又发展农业,当地的锅化厂需要铁来铸犁头等农具。于是,又想起了几年前埋下的废铁,学校搞教育与实践相结合,组织我们到中坝上去找废铁、挖废铁,然后送到锅化厂去,算是支持农业了。
60年代中期一场大水,是我在老家经历过最大的一次洪水。金沙江上涨了二三十米,把岷江的水位都抬高了,城市南面的街道原来高出金沙江水面20多米,此时可走船了。西边的中坝与犀牛荡早就没影了,金沙江的水从凉江沟倒灌进城市,西郊一带的房子全泡在水中。我和同学在抢险的船上帮着抢险,洗脚桥、凉江沟、泥浩口沿水一带的房子都被淹被毁,眼睁睁看着那些房子在水中悄悄地晃动,像儿童的玩具积木一样,突然间就瘫倒。那房屋倒塌前,瓦上全是耗子、爬壁虎之类的小动物在乱爬乱窜。人员和财物都撤离了,那时也没啥财物,剩下空房和桌椅板凳,房一散架,木器都飘浮在水上,有些房屋并不是被水冲垮,而是被水浸泡垮的。自然的力量让人震撼,平日的金沙江在中坝这段的江面不过200多米,而此时的江面得有2000米,洪水浩浩荡荡,江心的激流乱挤乱涌,裹挟着树木、家具、房屋,喧嚣着奔下游而去。沿江一带,人都在抓紧后撤,人在自然面前显得有一点力不从心,中坝旁边的三个高点——叫化崖、天心窝、石龙庵早没入水下。
三
若干年间,一代一代的人在长大,而中坝还是亘古不变的老样。后来我离开家乡,几十年过去了,再回到老家看中坝,中坝却消失了。那个少年时见惯的中坝没有了,它被城市所吞噬。犀牛荡被填平,中坝与原来的城市连成一片,沿金沙江一线,砌起堤坎,修成一条金江大道,应该是防洪交通兼而有之。城市的发展,首先是地域的扩张,老家的城市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所以几十年来,老城的范围就那么点大,只能高楼替矮房,向空中发展。再有就是开辟新区,中坝上一个住户都没有,减少了若干的拆迁成本和麻烦,被开发商看好是情理中事。
中国的城市,尤其是南方的城市,大多是依靠着江河建立起来,既是生活之需,也是交通之需。然而大江大河又一度阻碍了城市的发展,洪水季节,轮渡封航,交通中断,两岸隔江相望,诸多不便。如今架一座桥成了家常便饭,江上相距几百米就是一桥,天堑不再,城市周围有七八座桥梁出现,桥梁促进了城市的扩张,金江之南,岷江之北,新城区超过老城区。
眼前的中坝,正在大兴土木,不断有高楼耸起,中坝大桥从中坝上面凌空而过,中坝旧痕迹是一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