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看不起那些没什么志向,只一味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伺候丈夫,便自以为幸福的女人。身家不错的千金小姐,应当出来见见世面,譬如做一段时间的宫中内侍什么的。
有人说女人出来做事,接触的人多了容易变得轻浮,真是胡说八道。男人在宫里当差不也是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凭什么只说女人轻浮呢?
这是日本平安时代的随笔《枕草子》当中的一段话。在一千多年前的封建王朝,这可称得上女权主义的先驱了吧。一条天皇朝是个文化开放的时代,许多才学渊博的知识女性出仕宫中,成为一道亮丽风景线。这些女官放到现在个个都是职场精英,她们虽性格迥异,却都有着独立的思想和灵魂。
然而今天我要介绍的,却正是被清少纳言鄙视的那种“没什么志向,只在家里伺候丈夫”的传统女性,《蜻蛉日记》便是这样一位女性的自白。
《蜻蛉日记》(かげろうにっき)约成书于975年,作者被称为藤原道纲母(ふじわらのみちつなのはは)。平安时代的女子姓名不得为外人知,后人只能以她们亲属的官职或姓名相称,但我实在不喜欢这个称呼,姑且把她称为“蜻蛉夫人”吧。
日记的开篇写到:
かくありし時過ぎて、世の中にいとものはかなく、とにもかくにもつかで、世に経ふ人ありけり。かたちとても人に似ず、心魂もあるにもあらで、かうものの要にもあらであるも、ことはりと思ひつつ……
有一位女性无所依赖地度过了半生。论起容貌,本不及常人之相,说到品性,又全无世俗权衡之心,自认是个无用之人……
听起来像是位平凡的家庭主妇,但事实远非如此。
关于这位夫人的容貌,《尊卑分脉》中称其为“本朝第一美人三人内也”。她的家世虽不算显赫,也属名门,重要的是找了个好夫婿。其夫藤原兼家是当时权倾朝野的重臣,他用计逼花山天皇退位,拥立其女所生的一条天皇为帝,从而作为外戚摄政,独揽大权,由此开启了藤原家的盛世。
后来其子道隆、道长先后担任摄政、关白等要职,又分别将女儿嫁入宫中为后,而清少纳言、紫式部、赤染卫门、和泉式部等一众才女,恰恰都是此时的后宫侍女。也就是说,这位蜻蛉夫人无论从资历还是身份上看,都是平安朝才女中的“前辈级”人物。
夫居高位,爱子在侧,坐拥荣华,自身又才貌双全,诚可谓那个时代的“人生赢家”了。然而《蜻蛉日记》中所展现的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日记回顾了从兼家求婚到婚后二十余年间的生活,充满了对丈夫的怨恨不满,对自己身世的悲叹感慨,展现了一个在婚姻中苦苦挣扎的“怨妇”形象。字字痛彻心扉,那泪水仿佛要透过纸面流淌出来似的。
“蜻蛉”即蜉蝣,寿命短暂,正如缥缈无依的人世,作者有这样一句慨叹:
なほものはなかきを思へば、あるかなきかの心ちするかげろふの日記というべし
思及命运无依无靠,顿觉一切虚无缥缈,每日里净想些有的没的,这日记应叫做“蜉蝣日记”吧。
她痛苦的原因在于太执着于爱情。她一心只愿海誓山盟永不退色,希望丈夫的眼中没有其他女人,连过年的祈愿都是“每月三十天,天天夫君来”。
莫说贵族,便是寻常男子,有几个能始终如一?何况权倾朝野,三妻四妾的高官。平心而论,我觉得兼家待她不薄,会容忍她耍脾气给自己闭门羹,会在冷落多日后写信哄她开心,在她闹着要出家时把硬她从寺里拉回来,在她年长色衰时也并未厌弃,已经很不错了。
但男人的爱与女人不同,只想独占夫君宠爱的蜻蛉夫人永远活在欲求不满当中。太过执着的情欲最终变成了怨念,让这个本来钟灵毓秀的姑娘变成了神经兮兮的闺中怨妇。
可悲又可怜的女人啊!
读书时我的眼前总浮现一些身影,一些并不相熟,却常年保持联系的女性朋友。时隔三年五载见面,对方的抱怨总是像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老公薄情、婆婆无义,家庭生活充满了烦恼。“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回报?”“为什么他永远不懂我要的是什么?”她们或面容憔悴,眼圈红肿;或义愤填膺,滔滔不绝。我只能安慰:人生苦短,珍惜自己。然而我也深知这已是她们生活的常态,不会改变。
痛苦,因为用情至深。这大概是陷入爱情的女子共同的宿命吧。
我从前觉得日本平安朝的女人应该很幸福。因为当时实行走婚制,即男子夜晚到女子家住宿,天明离开,无论成婚与否皆是如此,婚姻的形式很自由。女子不必每日面对公婆与其他妻妾,男子不来时有充分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包括与其他情人私会,过得不开心了就离婚,岂不快哉?
平安朝的才女们大多有几段不如意的婚姻,对她们来说,婚姻和爱情不过是一种经历。但对蜻蛉夫人来说,却是她人生的全部。
夫君不来访的日子里,她只能白天独守空闺,形影相吊;夜晚迎风洒泪,对月伤心。绝望中等过一天又一天,往往等来的却是夫君巧言搪塞的借口,言不由衷的书信,甚至另有新欢的传闻。
多少次她听说丈夫来到附近,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于门前迎候,却只听到过门不入的隆隆车声。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看到妹妹与情人缠绵,听侍女们议论“当初老爷和夫人恩爱之时,比这还大的雨都照样来访呢。”不由得泣下沾襟。
她因爱痴狂,却还保有大家闺秀的自尊。她试过给丈夫写感人肺腑的长信,试过冷言冷语拒其入门,甚至执意入住山寺,扬言出家了却凡尘,但都无法改变丈夫的风流成性,也无法割舍尘世的生活,只得继续怨叹度过余生。
儿子道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但她却在无形中给他带来痛苦。比如某次她因夫妻吵架说要出家,开始懂事的儿子抱着她哭道:母亲,如果您出家,我也要随您一起。蜻蛉夫人又生怕儿子真的出家,赶紧劝慰他说:你若是出家当了法师,就再也不能养你最喜欢的鹰了呢。道纲闻听便跑到庭院里,把自己心爱的鹰都放飞了。
这是何等的心酸。
作者的独子藤原道纲,作为兼家的次子,在道隆、道兼、道长等出类拔萃的兄弟中显得很平庸,不仅缺乏政治才能,也没有继承其母的文采。我倒觉得一个从小目睹父母冷战,看母亲以泪洗面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已实属不易了。
日记终结于作者39岁那年的除夕,那之后作者又活了20年,没有人知道她接下来的生活如何。我真心希望她能幡然醒悟,不再沉湎于缥缈的爱情,而是活出自己的精彩。但联想到现实生活中那些同类女性的命运,又好像能猜出她的结局。
只需少爱一点,就可幸福很多。然而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女人是真正幸福的呢?应该有吧,但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们,又怎么会写出这字字血泪,句句伤心,千载之下仍让人慨叹不已的篇章呢?
嘆きつつ ひとり寝る夜 あくる間は いかに久しき ものとかは知る
太息复太息,寂寞了无时。多少未眠夜,问君知不知?
——(百人一首53 ) 右大将道纲母
本文中引用的《枕草子》译文依据林文月译本(译林出版社,2015年9月),《蜻蛉日记》译文依据林岚译本(《王朝女性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并做少许改动。此译本语句通顺优美,但不太忠于原文,似有弃“信”求“雅”之意,可读性强。和歌翻译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