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最不可靠的生活碎片,但却又是不可缺少的存在证据。我时常企图把记忆碎片拼凑起来,形成完整的记忆链,然无论多么努力,总是徒劳,要不是跟大事件记忆不相符合,要不就是跟旁观者记忆难以对接。在时光的河流里,记忆里的东西不是伤害就是美好的事件,人格的未来形成取决于你的记忆,而新的生活又扯断了你某些记忆。
1976 年过后,我跟着母亲回到老家。回家的原因大致就是父母达成共识,老家里虽然孩子们打打闹闹,终究乡里乡亲,农村的孩子终究一个村里,不像矿区的孩子来自五湖四海,打架斗殴下死手,为了我安全期间,送我回来。而我认为是母亲因为工作的原因,据我所知,她在土建队工作,建设宿舍楼,她没有技术,只能搅拌砂浆,并且把搅拌好的砂浆用推车顺着绞车提升到楼顶,倒在水泥槽里,然后递砖头给瓦工,工头那时叫组长,是个霸道且下流的男人,满嘴污言秽语,且上下其实。但当他把目光投向母亲的时候,却不想碰见硬茬,大庭广众之下,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这事情是后来闲谈时得知,那男人发作时,母亲站在竹板架子上,抢过瓦刀,凶狠的瞪着,一时间,竟震慑住了这个老色批。以后多少年,我逐渐了解母亲的决绝和不屈,她那骨子里反叛精神和不屈不挠的狠劲,一点一滴地强注到我的血脉不管怎么样 ,1976 年终将过去,这个当时大多数人感觉天地都要坍塌的世界,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荒诞迎来另外一种欢天喜地的氛围。
一起同来的是另外一个带着他们孩子的阿姨,,记忆里有两个阿姨,都对我很好。但给予我不一样的记忆。到现在我依然搞不清,在幼年时期我是回老家两次,还是我记忆有偏差。为此,我曾有机会印证过这个问题,但两个阿姨都印证了我同他们一起回过老家的记忆,那就是夜晚的绿皮火车和天水北道埠住招待所的情景。
不同的是一个阿姨因为下车拥挤不小心把我撞倒在月台上,母亲为此很生气,并为此耿耿于怀很长时间,另外一个版本是我发小的母亲带着我发小和他们家姑娘,回老家,路过我家住宿,因为那年回家的光景令人陶醉,春光灿烂,屋前屋后开满了桃花。我倾向于后者的场景,但有一点,其中还有摘桃子的情形,多年后我发小印证,确实在我家吃过桃子,并为我家干净整洁的小院感到温馨。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都摘桃子上时节,那桃花的记忆又从哪里浮现出来的呢?是我臆想出来的么?却又那么真实,或者符合当时全国喜洋洋的调性?
那时在我们村里的晚上,人们有了新的节目,在我们村里学校西面的高台空地上,搭起舞台,白天排练,晚上演戏,还是样板戏,戏的内容却是打倒四人帮,影响最深的是我们村后来恢复高考后第一个大学生,他男扮女装演的反革命集团主干分子想当女皇,最后却被忠臣良将推翻的故事,表演现场气氛异常热烈,人民好久没有这样的娱乐节目了。节目夹杂着农民们自己创造的诙谐,活灵活现,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记得开场正规歌曲“打倒死人帮,人民喜洋洋,王张江姚翻裆集团不自量…”过后,便是插科打诨,王要当老大,江一叉腰,泼妇形象跃然而出:“你们都想当老大,把你老娘我放哪达?”这段记忆地点毋庸置疑,那个搭舞台的空地,就是我们后来冬天挤在一起晒太阳的地方,一到下课,我们就一股脑儿涌向这片高台地,学校里也就这点地方在冬天有些阳光,大家你挤我,我挤你,盘起腿斗鸡,还会骑马,就是一排人手搭肩膀弯着腰,另一群人跑到跟前跳起来骑上去,然后轮换着骑马游戏。
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蓦然发现,这是一段我学校生活中没有霸凌的时候,我跟同学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时候,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的原因,陪伴我是我的小脚奶奶,那个慈祥而又纵容我一切的奶奶。那时候的我,就像母亲后来说的,当他回来看见他儿子皴黑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棉袄袖口鼻涕浆糊厚厚的一层,光滑发亮,手和脸因为长时间不洗,那时候的冬天到处都有冰碴子,谁愿意洗脸啊?于是脸皮又黑又红,棉袄棉裤里还有肥硕的虱子,甚至相互比赛抓虱子也成了同学们的乐趣。
那时,我们家旁边是一条壕沟,从后山上一直通到公路下面的河坝里,冬天的时候,从山上水泉以下,整个壕沟都被冰层覆盖,我们就会在堵炕眼门的木板上钉上铁丝,做成滑板,从山腰里一直滑向河床,哪种感觉,自由而又放肆,我们大喊大叫,尽情释放心中的快乐。
然而,这些娱乐,却给我的奶奶造成麻烦,我的两双棉鞋即使她时时在炉子旁边烘烤,也架不住我肆无忌惮的在冰天雪地里撒野,无奈之际,奶奶把目光投向了爷爷心爱的狗皮褥子,她拿把大剪刀,居然把爷爷的狗皮褥子剪了,给我做成几双狗皮鞋垫,狗皮隔潮又隔水,这下,她孙子的袜子就不会湿了。这回爷爷没有发声,这个留着山羊胡子,一辈子不跟村里老人来往的老头,不哼不哈脸一沉就能让同样当爷爷的兄弟下跪磕头的老头,在他心爱的狗皮褥子被铰成七零八落时居然没吭一声,因此大家都觉得奇怪。
那是我最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没有霸凌,没有监督学习,也没有母亲强行洗发,甚至要系好风纪扣,唯一麻烦的是,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不能马上跑出房门,我的奶奶必须要在开个门缝三两分钟后才让我出门,就像她坚决不然我在玩耍的出汗的时候马上坐在阴凉地儿一样,她从不打我,却像唐僧一样唠叨个不停,直到我妥协为止。
对奶奶的不耐烦还有一点就是她总是记不住闹钟时间,每次睡觉我都要教她几点几分怎么认,但她总是记不住,无奈之际,我只能告诉她闹钟里短的指针转到哪里,长的指针转在哪里,甚至因此怪学校,为啥不搞个整点,非要六点 半起床,搞得我奶奶老是记不住,她会担心我耽误了上学,总是提前起来,把我的棉衣棉裤翻过来,压在热炕上,这样我起床穿衣服就会热乎乎的。另外就会把闹钟捧在手里,看着时钟走向六点三十分,这期间,她总会忘记了时间,会在五点半,或者四点半,或者六点叫醒我,问我是不是到点了,每次在热呼呼的梦里被拽醒,一看总是提前,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重新告诉她时间指针方向后沉沉睡去,而奶奶则继续看着指针,打着盹,等待闹钟响起。
因为这段记忆,让我发现一个多年来困惑我的问题,那就是霸凌,这个我一直下意识回避的问题,在这一刻得到新的发现,我在学校遭受霸凌的时间都是母亲在身边的时候,唯独我在奶奶照看下反而没有霸凌。
已过天命之年的我发现这个问题,不是说明我的愚钝,为此读了大量心理学知识也没有解开这个疑惑,却在不经意的回忆间找到问题的答案,那就是动物的排他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讲了这么多年,却唯独没有联系到自己身上,在大家都是破棉袄棉裤破鞋的时代,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不打补丁,面容洁净的另类,就像我在数年后的初中生活中,不能容忍另外一个和当初的我一样的转学生。
我们称之为异类,这些不合我们审美、观点,行为规范的人,都是被打击的对象,很不幸,无论我怎样改变,哪怕变成流氓,却依然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一个社会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