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苦与甜
北平城根儿下的裕泰茶馆,打清末就立在那那儿,如今门框都磨出了包浆,掌柜王利发擦着八仙桌,眼角的褶子跟抹布似的来回晃着。堂倌李三端着茶壶穿过堂屋,壶嘴儿冒着热气,跟他后颈的汗珠子似的,哟,常四爷,今昨有空来喝碗高末来着?
常四爷往板凳上一坐,吧嗒着旱烟袋,嘿,再不来瞧瞧您这老小子,怕是要被新玩意儿挤兑走咯,他指了指门口,隔壁新开的咖啡馆亮着霓虹灯,穿西装的年轻人是进进出出,跟茶馆里的慢悠悠嗑瓜子的老主顾们,像是俩不同的世界。
柜台后头,学徒小张正偷偷翻着本,商业算术经,手指头在账本儿上划拉着,王利发瞥了他一眼,没吭声,这小张来了三年,擦桌子,冲茶,都是一把好手,可是最近老瞅着账本发呆,没事就往书店跑,同屋的老伙计老孙头瞅着了,总会嘲笑他一番,小张啊,这茶壶把儿您还没有摸热乎呢,就看起洋书洋图去了,是想干啥用呢?咱这行饭,靠的是手勤腿快的,不是脑子活儿。
小张脸一红,把书往抽屉里塞,孙师傅,我就是随便看看,您忙您的吧。他想起老家的爹,在染坊干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个学徒工,腰弯成了牛驼子,钱没攒几个子,就因为只会闷头染布,从不想着试试新染料。
有年秋天,茶馆斜对面开了家百货公司,卖起了盒装茶叶,包装鲜亮,还送小勺小件的,裕泰的老主顾却也渐渐少了起来,王利发急得直搓手。老孙说,掌柜的别慌神,咱这老茶汤子,喝的是人情味,那些洋玩意儿是长不了的。可小张却偷偷琢磨,掌柜的,要不咱也进点盒装茶,弄一个暖水瓶,隔断做雅间,省得老跑堂续那个水。
王利发瞪了一他一眼,瞎折腾啥呀,老法子稳当,小张没敢再言声,可夜里却偷偷画起了改良茶馆的草图,把八仙桌换成小方桌,竖起了屏风,添俩软垫椅子,再弄个夜上海留声机,放的曲子都是那老味儿,老孙瞧见了,拍着大腿笑,您小子,心比天亮,好好擦您的桌子得了,净整这些没用的。
转折出现在冬天那晚,咖啡馆搞促销售,买一送一,裕泰的生意更加冷清了,王利发蹲在墙角抽烟,看着小张忙前忙后的,不光把桌子擦得锃亮,还跟熟客们打听爱喝口味的,有天,小张揣着攒了半年的工钱,去了趟百货公司,买回几盒新茶,又让老师傅硬把留声机给鼓捣响了。
头回放的夜上海那天,常四爷一拍桌子,嘿,就是那味,对了。跟我在上海洋行听见的一个样。几个年轻的主顾,好奇地进来。喝着新茶,听着曲子,直夸有味,新鲜,王利发看看账上多出的几个零,愣了半晌,对小张说,您小子就是行,往后您就做二掌柜的,您多盯着点。
老孙在一旁边抿着嘴,没说话,他想起自己在茶馆干了四十年,从跑堂到掌勺,除了嗓门大点,啥新招儿也没有学会,有一次掌柜的问他要不要学学算账,他直摇头,算啥账,我这脑子都是长在脚跟里头了。如今看着小张忙里忙外,跟顾客聊新茶的门道,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开春的时候,裕泰茶馆添了“茶点套餐”,小张还琢磨出“会员打折”的法子,生意渐渐回暖。有天,老孙收拾桌子时,看见小张的《商业算术》掉在地上,书页边角都磨破了,里头用铅笔勾勾画画,写满了“茶叶成本”“留声机电费”。老孙捡起书,递给小张,叹了口气:“小子,你说得对,咱这行饭啊,光靠手勤不够,还得长脑子。”
小张接过书,嘿嘿一笑:“孙师傅,其实我也怕折腾,刚开始看算术书时,脑袋疼得跟灌了铅似的。可您瞅见没?街对面那卖馄饨的老王,学了个电锅煮馄饨,比咱这煤炉快一倍,现在天天排队呢。”
王利发端着茶壶过来,给俩人添了水:“这话在理。我爹那会儿就说,这茶馆啊,得跟着世道变。可我总想着‘老法子保险’,差点砸了招牌。你看老孙,苦吃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是个伙计;小张呢,苦学了几年,现在能给茶馆拿主意了。”
窗外的阳光照在八仙桌上,映着小张黝黑却发亮的脸。他知道,往后琢磨新法子的路还长,指不定还有多少坎儿等着。可他心里透亮——以前觉得擦桌子的苦是天经地义,现在才明白,还有一种苦,是逼着自己琢磨“咋能做得更好”,这苦吃着累,却能让日子越过越敞亮。
光卖力气不琢磨,就跟老孙似的,守着茶壶喝一辈子寡茶;肯下功夫长本事,才能像小张那样,让日子泡出甜味儿来。这世道啊,从来亏不了肯“自讨苦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