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的第一场雪落进洛阳诏狱的天窗时,钟会正用稻草在墙上绘制第三幅陇西地形图。枯草划过冰冷石壁,发出沙沙声响,像极了少年时在太学竹林下奋笔疾书的声音。
“啪嗒。”
一颗小石子落在他脚边,裹着纸团。
钟会展开纸条,熟悉的娟秀字迹:“三更,东南角。”
他看向高窗外晃动的卫兵身影,将纸条含入口中咽下。两个月前,他还是大魏的征西将军,现在已是阶下囚。而送信人,是他曾经的学生,现在却是狱卒的阿萝。
三更梆响,钟会摸到东南角。一块松动的砖后,有新鲜的饼和一小瓶药。
“先生还好吗?”阿萝的声音隔着墙传来。
钟会就着雪水咽下饼:“邓艾旧部...处置如何?”
墙外沉默片刻:“杜预将军求情,只诛首恶。”
钟会轻笑。杜预,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书生,如今倒成了仁义之士。
咸熙元年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钟会蜷在草堆里,梦见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父亲钟繇带他进宫,司马懿摸着他的头说:“此子才略,可比张良。”
醒来时,狱卒正在分粥。为首的故意打翻他的碗:“反贼也配吃饭?”
阿萝默默将自己的粥推过栅栏。
“何必如此。”钟会未接,“我教你读书时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先生还教过,活着才能成就大事。”
钟会看着这个当年在太学门外偷听的婢女之女,想起她总在窗外蘸水写字的身影。他破例允许她旁听,却招来同僚讥笑。
“钟士季竟收婢女为徒?”
如今讥笑他的人都成了新朝显贵,而给他送饭的,只有这个“不成体统”的学生。
雪停那夜,钟会高烧不退。迷糊中,有人喂他药汤。
“先生坚持住,朝中正在争议您的案子...”
钟会抓住那只手:“阿萝,我柜中有幅星图,给你备的嫁妆。”
他想起自己一生:十二岁入仕,三十岁封侯,四十岁灭蜀。然后呢?然后是在成都的疯狂——与姜维合谋反叛,事败被囚。
“先生为何要反?”
“你可知...姜伯约临死前说什么?他说‘蜀汉之亡,非战之罪,乃天命不佑’。”钟会咳嗽着,“我要让司马昭知道,这天下不是只有他司马家懂得天命。”
阿萝替他擦拭额头:“可是先生,您当年讲《庄子》时说,顺天而行,方得自在。”
钟会怔住。他想起成都那些夜晚,姜维在灯下分析天下大势,眼神清澈如少年。而他钟士季,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比兄长钟毓、比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更强。
“阿萝,你比我...更懂圣人书。”
开春时,狱中传来消息:司马昭进爵晋王,大赦天下。但诏书末尾明确:钟会不赦。
行刑前夜,阿萝冒死带来纸笔:“先生可有家书?”
钟会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兄长,为年少时的傲慢致歉;一封给杜预,托他整理自己的兵法著作;最后一封给阿萝,只有八字:“愿汝永不做困兽之斗。”
天明时分,狱门洞开。钟会整理衣冠,将墙上第三幅地图最后一条小路画完。
刑场上雪未化尽。钟会抬头,看见阿萝挤在人群最前面,手里举着他当年赠的《史记》。
刀落时,她翻到《项羽本纪》最后一页:“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多年后,洛阳有间不起眼的女塾,女先生常在课后讲星象。有学生问:“先生真见过钟会将军的星图?”
女先生笑而不答,只指向夜空:“看,北斗七星,永远指着北方。”
据说她终身未嫁,但收养了许多战乱孤儿。最顽皮的男孩也被她教得知书达理,有人问秘诀,她说:“不过是记得有人曾言,每个肯读书的孩子,都值得一盏灯。”
那盏灯,从东汉末年的战火中传来,经过许多人的手,还会继续传下去。而星图上的轨迹,早已注定相交又分离,如同历史中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人们,在属于他们的时代里,活出各自的光彩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