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生咽气的时候已经十二天不吃东西了。他瘦得脱了相,像一个带皮的骷髅一样,看上去让我很怕。太可怜了,活着的时候我一见他就泪流满面。他这下走了,我反而哭不出来了,心里想着他走了也好,终于不那么痛苦了……”妈妈哽咽着在电话里跟我说着。
“走了好,终于走了,不再痛苦了……”我感觉到自己鼻子一酸,紧接着眼圈开始湿润了。
富生是我家的邻居,是爷爷一首照顾长大的隔壁娃娃,是爸爸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哥哥,是我从光屁股开始玩到现在的发小的爸爸,我叫他伯伯。
他是个穷人,家里很穷,穷得超过了十多年前的我家。说他家里更穷并不是吃的穿的比我家更差,而是他家里没有盼头。我爸爸呕心沥血将我和妹妹从这个穷家里送入大学,希望我们能过得和村里娃不一样,这是他们的盼头。而我的发小,就是一个村里娃,他自从五年级就辍学了,到处漂泊到处无法安身,浑浑噩噩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家里仍旧是那副光景。
最早的时候村里不少投机分子玩彩票赚过几万块钱,一时成为村里的风靡人物,他们到处兜售着自己的发财经验,让人们去相信,谁都可以做到。
我爸爸不信,更不愿意去尝试这样富贵险中求的路子。但富生信了,我爸爸去劝,他答应说不会搞的,但他还是搞了。他一年之内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家里没有任何收入,反而因为彩票亏了仅有的那点积蓄。直到他老婆闹着要离婚,我爷爷作证让他保证再也不碰彩票才结束了这场混乱的闹剧。
三四年前,我家里的情况大有好转。爸爸和我们这个胡同的其他邻居给富生谋了个副业,帮忙处理大家的垃圾,每个月会给他发大家凑的工资。就这样,富生每天开着他家生锈的三轮车拉垃圾,或者给建筑工地拉沙子水泥。日子好坏也这样过着,起码也算是正经地过光景。
发小在江浙沪的多个城市都待过,晃荡了很多年,没有安定下来过。在去年他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一辆车。但是自己不会搞分期付款的事情,把钱给自己姑姑的儿子帮忙搞,结果人家把他钱收了全花光了,事情一点儿也没搞。发小气冲冲去找那小子,但那小子咬死了话,就是没钱,我是你亲戚,没钱你还能打我吗?后来富生知道了,气不过,去找自己的姐姐讲道理。但姐姐压根不讲道理,所以也根本讲不成理,反而被骂出了家门。都是亲戚,自己又不能动手打人。自此富生更气不过了,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和姐姐家里断交了。
富生爱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后来他去世的原因是肺癌。但他不知道这回事,自从他和姐姐家里在去年年底断亲后,他每每想起发小被坑了几万块钱就会很生气,生气起来自己的腰开始疼。他自认为是苦命人,所以很能吃苦,更能忍痛,忍了很久。
今年六月份,他的腰已经肿起来了,他才忍不住了,碎碎叨了一句,然后去了小诊所去看。诊所医生诊断出来说是腰间盘突出,问题不大,开了很多治外伤的药让他用。他还是继续抽着烟,开着三轮拉着垃圾和沙子水泥,日子这样走着。
也就是在八月底,我在西双版纳舒心坐着车溜达的时候,收到了发小的信息,富生得了疑似肺癌的病,肿瘤已经扩散到了腰上。这晴天霹雳一般的信息让我一时难以接受,我心绪不宁了很久很久……
太唏嘘。但凡刚疼起来就去正规的医院,不至于这样。但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亲戚邻居们这样隐入尘烟的,太多了。我的外公,我的表弟,我的三老舅,我的堂嫂和她未出生的孩子,我的堂叔,我的大老舅……
人生在世,苦难深重。没有人愿意去告诉富生得了什么病。告诉一个人他快死了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更没有人能有资格去告诉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谁想早早就死呢?
他发着脾气,骂着那些照顾他的亲人,骂医生和护士,哭着告诉儿子老婆一定要花钱治好他的病,要换好医院,说自己害怕,觉得自己得的病不好,说到自己哭得停不下来。
没有办法让他这样闹腾下去了,这样下去留下来的亲人也会被折腾出病,最后终于有人告诉了他真相。那个夜晚他撕心裂肺哭了一整夜,哭得眼睛睁不开了,也发不出声音了。第二天之后,他同意从医院回到村里了,他安静下来了,他再也没哭过了。
去世的前一天他说想见他的叔叔婶婶,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但爸爸说爷爷奶奶不能去见他,那时候他已经被折磨的不是人样了,让白发人去见一个不成人样的将要入土的黑发人是一件残忍的事情。爷爷奶奶因此难过了多少天我不知道,我想他们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爸爸做的是对的。
我听妈妈说,十二天不吃东西,一米八的他已经不到80斤了。亲人们都为他的痛苦而痛苦着。终于,他咽气了,他解脱了。他那些天一直无力地说着让他赶紧去死,他太痛了。那痛苦的模样妈妈说人看不得,但凡看了一眼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痛苦的模样,让所有爱他的亲人和朋友们都希望他能早一点咽气。
终于,他解脱了,亲人们应该也算是解脱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