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燥热得不行,再加上今年农历闰六月,这样闷得天比起往年还要持续一个月。太阳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快的让我一睁眼就看到那耀眼的明媚。家中几个本应朝气满满的年轻人,一个个待在空调房里不出来,连吃份凉粉都点外卖,本来护犊情深的爹妈竟越看越烦,和本家商量了一下,将我们姊妹几个送往乡下避暑,说是避暑,其实就是让我们远离网络,活动筋骨。
我们姊妹几个和本家的堂哥一起各个山头乱跳,摘果子,钻岩洞,钓鱼,抓鸡,放牛,好不快活,太阳是一样的太阳,只是这里有许多树木遮挡,农家们的小院也近是新农村的两层小白楼,家家户户锅盖天线和太阳能置于屋顶,好一派气象,相比城里,唯一不足就是网速超级慢,所以咱爹咱妈也聪明,亏不着你又不得你放肆。
堂哥爱带我们在村子里到处闲逛,村子坐落在四川周边,临近重庆,碧水青天美极了,在加上这一座座坐落有致的小白屋,好一幅山水画啊,我们一边感慨本家,一边悠悠自得的欣赏美景,却走到的全村唯一一处荒屋。
“败笔啊败笔,怎么就这不修葺一下呢,突突的立在这,难看死了”弟弟看着那裂了缝隙的土墙,残檐断壁,有一个墙角已经没有了,在院子里便清晰可见房中布局,破旧的四角桌,可以看出上面已布满青苔,那堆落在土灶边的枯木柴上竟长满不知名的菌类。
“我不觉得是败笔,这样将过去与现代相契,倒别有一番意境,不忘过去,展望未来”妹妹不愧是学画画的,艺术家的思想装满脑袋。
堂哥看着我们笑笑说“不是专门留着的,是这家主人不允许拆,村里动员过许多次,人家就是不依,现在这个社会,土地都是农民自己的,要买要卖村长做不了主的”。
“这家人是谁啊?这么牛,和全村对着干,怕是在村里不好相处吧”我们都有些好奇。
“这家人不是我们本家的,是改革开放后从外省迁过来的一个外姓,好像姓李,自打我出生就没见过这里住有人,只是这几年清明会有个男人在院前前站着抽烟,听说就是李姓后人”。在王家沟,极少数有外姓人,这前后几个村几乎都姓王,光和我重名的听说就有四个呢,外姓太稀奇了,几乎从未在本家生活过的我们,对这片养育我们父辈的土地一直充满着好奇心。
“喔!还听说这家人有个是人贩子”堂哥说完,我们姊妹几个瞬时瞪大了眼睛,要求他讲讲这件往事,鉴于堂哥当时也并未出生,我们便一同找老一辈王幺爹,据说王幺爹年轻时,是亲眼看着人贩子长大的。
那是六几年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六月,燥热得让人发慌,鱼塘边、小路边、屋前、房后,处处都听得见蝉叫,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将夏天叫的更燥,人们都早早的出工,趁着太阳未出来,多挣一些公分,王幺爹那时候还没叫王幺爹,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幺,那个时候的王老幺上有老,下有小,刚刚又分了家,做起事来格外努力,这最早一批出农的人中就有他,早晨出门急,媳妇水都没让他喝一口就将他赶向队伍,王老幺就扛着锄头,跟在队伍后面。走过小坝上时,看见一个小娃拿着棍子戳树枝丫上的蝉,那蝉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小娃戳它一下,它上移一点,仿佛这燥热的天,热的它也懒得动了,到最后小娃把脚踮起来,大拇指却从破旧不适宜的鞋子头上露出来。
“李二妹,你脚板饿了,给它喂点肉吃,它要吃肉咯”王老幺戏说道。
“王老幺,滚去拉你的田,过哈挣不到公分,你婆娘的竹片片才要吃你的肉喔”小女娃回顶道。惹来一群男人的嗤笑,王老幺怕老婆是村里出了名的,现在连个四岁的小孩都知道,王老幺脸上挂不住,匆匆走了,他总不至于和一个四岁丫头争个口舌输赢吧,况且是自己去招惹这个小货精的。这个被王老幺称为小货精的女孩,名叫李水勤,再过一个月就满四岁了,是从湖北那边迁过来的,李家二妹,这李家就两兄弟,哥哥去了隔壁村,弟弟在这落了户,为了显示天下人民一家亲,村长召集全村劳力,给李老二修了三间土坯房,李老二就在这三间土坯房结了婚,还生了两个闺女。
“龟儿子还不回去,你老汉找慌了你”王姨婆摇着蒲扇,扯着嗓子向李水勤喊道。
“姨婆,我老汉喊我回去吃莽莽了”李水勤立即从坝上下来,兴奋得往家里跑。
“龟儿子慢点,你怕絆不死你蛮。”王姨婆看小水勤蹭蹭的跑,跑得她的心也蹭蹭的。
“絆不死的”李水勤飞快的回到家,扶着门条踩着门槛,四周看了看,飞快的跳下门槛,擦了擦门槛上的土灰,蹦蹦的进入堂屋。
“老汉,有面吃没得,我想吃面”李水勤刚进堂屋,就见父亲一手拿着烟杆,一手在套鞋子。
“你娃跑哪去了,快去把你妈守到,老子没回来不准出去”父亲急急的出门去了,李水勤听父亲的话,往卧室里去了。
“妈,你爪子咯”李水勤见母亲躺在床上,面色愁苦,她燥热得内心突然随静静的屋子,安静下来,只是安静的让她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的看着母亲。
“二妹,妈要给你生弟弟咯”李母摸着肚子,对着小女儿说道。
“我不要弟弟,妈给我生个小南瓜嘛,我想吃小南瓜”李水勤拉着李母垂在床沿的发,轻轻的说道。
“瓜女子”李母忍俊不禁,腹痛又增加了。
“二妹,你快去门口大声喊你老汉,大声喊,快去”腹痛的增加,让李母更虚弱。
“老汉喊我守到你”李水勤反驳道
“喊你龟儿子快去!”李水勤从未见母亲发过火,一时吓着了,拔腿就跑到院子边大声喊。
“老汉————”
“老汉————”
“老汉————”…一声声越喊越饿,但还是听母亲的话,一直在喊。
“李二妹,你喊你老汉做啥子”背着猪草的王老幺媳妇站在鱼塘对面问她。
“我妈喊我喊得”李水勤回复到。
“你妈呢?”王老幺媳妇意识到不对劲,问道。
“屋头睡起的”李水勤老老实实的回答,此时的她又饿又累。而王老幺媳妇听到她说的话,立即丢下背上的背箩,三步跨两步急匆匆的进入李家,看着床上的李二媳妇,马上站在李水勤的位置上,高声向生产大队猪圈喊道。
“来帮哟,李二娃婆娘要生了——”…这嗓门简直就是李水勤十倍,怪不得王老幺怕媳妇,这音量搁谁谁都怕。王老幺媳妇连喊了几声,立马来了几个妇女。
“接生婆呢?”一个媳妇问道。
“估计老二请去了,留个娃娃在这看到”王老幺媳妇分析到。
“咋个整,怕是马上要生了”另一个媳妇从里屋出来,对她们说道。
“先搞到,莫等哈接生的来了,啥子都没得,要准备,给二娃婆娘喂点吃的,等哈没得力气就糟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说道,几个媳妇立马分工做事。
“龟儿子当到路的,滚一边去耍”其中一个媳妇,抱起李水勤就往院子里放,看见她们急急匆匆,李水勤心里害怕,她怕她没继续喊道老汉回来,母亲会打她,还是怕没守在母亲边上,父亲会揍她,或许两者都有,或许比这还要多。
李水勤蹲在院沿边上,捡起一根树枝,使劲的戳土,仿佛要把那压在心中的一团莫名的气戳出来,当她戳断第三根树枝时,看到父亲急匆匆的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李水勤记得这个女人,年初时,发烧的她被这个女人打了一针,还骗她说不疼,李水勤看着她就有些害怕。
李父跟着这个医生进去堂屋,刚脚踏地就被一个媳妇赶出来了。
“男同志出去!”李父立即转身回到院子,和李水勤待在一块,可父女俩一句话都没说,李父拿着他的烟杆抽烟,李水勤继续拿树枝戳土。
不知过了好久,终于有了小奶娃的哭声,李父立即向前,许是蹲了太久脚发麻,竟踉跄了一下,正对着一个妇人来开门。
“怎样?”李父问道。
“有茶喝。”那妇人笑道。
“有茶喝,有茶喝”李父不住的点点头,结婚十一年,生了三胎,终于有后了。竟激动地语无伦次。
又过了好一会,医生才出来,告诉李父李母身体太虚,要进补,李父连连答应。
后来院子里的鸡不见了,李水勤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再后来每周一个鸡蛋也没有了。刚开始李水勤还哭还闹,可李父的几巴掌下来,李水勤再也不敢提了。母亲身边总有个奶娃,就是那个弟弟,这时李水勤才知道弟弟长这样,心里还是想着不如一个小南瓜呢。李水勤常常发觉,自从弟弟来了后,自己的地位发生严重的变化,父亲母亲把弟弟当宝,连姐姐也是一放学回家做完活就带弟弟玩,自己反而没人在意了,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刚开始很难受,后来慢慢习惯了就不再难受了,这不难受的时候,就是李水勤渐渐长大了。
李水勤大了,该上学了,可学费从开学第一天老师就催到放假,家中添了一口人,而母亲因生了小弟身体虚的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百天在吃药,家里的债也越堆越多,哪里还有钱给她交学费,但是李水勤自己会想办法,她从小聪明,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没有什么她不会的,更厉害的是钓黄鳝,更是全村第一,每天放学后李水勤都要弄一会才回家,从小学三年级直至初中,学费都是自己攒的,但这都是不是最艰难的时候。
李水勤十六岁那年,母亲突然间离世,姐姐将小弟抱着,和李水勤谈了一个晚上。
“二妹,明年我就要走了,老汉和幺弟你要好好照顾,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去读书了,帮到挣工分,晚上我教你做屋头的活路”这个晚上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暗黄的煤油灯照出来的影子异常强壮,倾斜着靠近李水勤,仿佛要压死她。
李水勤渐渐的学会了怎样做家务,姐姐也不得不走了,夫家应丧期迟了一年迎亲,三间小屋只剩三个人了。李水勤辍学期间,老师来过几次家访,对于这么聪敏的孩子,他们觉得很可惜,但迫于现状的梦想是多么奢侈,况且李水勤没有什么梦想,后来有人问过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给家里买台电视机,可以看西游记,顿顿饭都是大白米干饭,弟弟有书读,每天有肉吃”这是18岁李水勤的愿望,那一年,弟弟交学费差两元,李水勤白天出工,夜晚就带着弟弟去打谷机边上和地里捡掉落下的谷物,在皎洁的月光下,散落在泥土中的谷物发着光,吸引着两姐弟一路佝偻着身体,在别人的梦乡外,姐弟两也做着自己的梦。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有人怀疑这些捡来的谷物是偷的,两姐弟又气又羞,无奈的被老父领会家中。
第二天开学,李水勤将弟弟送往学校后,立即返回家中,将衣柜最下方的新花袄拿出来往镇上去,这件花袄是姐姐聘礼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拿去还债了,这件花袄是姐姐坚持留给水勤的,她说再穷我们自己也要有嫁衣,这件衣服相当于就是李水勤的嫁妆,可李水勤没想那么多,毕竟嫁人还早着呢。她拿着花袄在镇上徘徊了好一会,终于一个公社干部老婆以两块九毛买下了衣服,李水勤将两块钱仔仔细细放在内衬衣里,拿着剩余九毛给弟弟买了些书本,就急匆匆赶到学校交了学费。
在李水勤大概19岁那年,地方下户了,虽说自己种自己吃,但也就刚刚够吃而已,可是家中没钱确实是个问题,老父买药要钱不要粮,幺弟读书要钱不要粮,在这些缺钱的日子里,邻村的一个姑母叫她一起外出打工,说是在北方,那里地广人少,种的粮食收不过来,每年会有几个月请人做工。李水勤动了心思,安顿好老父和幺弟便随姑母到北方去了。
同她一起北上的有二十几个女孩子,当她们见到外面的火车和楼房时,都惊呆了,这一切都让李水勤目眩神晕,她想着: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一定要带幺弟出来,那么聪明的幺弟就因该待在这样的地方。李水勤第一次外出打工,和姑母说的没两样,就帮别人做农活,一天一块五毛钱,包吃住,在那个农庄里,白天姑娘们做活,晚上就在农庄里活动,不时会有人来打量她们,和她们说话。活做完了,回程的日子也到了,李水勤也想家里了,虽说这里很好,但是家中的老父和幺弟让她非常想念,姑娘们归程时,有几位不愿意回去,在农庄那边有了对象,拖姑母带了封信回去。
李水勤第一次打工回家,赚了几十块钱,她一分没用,完完全全交给父亲支出,同村的女孩们看李水勤挣钱回家,也想出门去了,但是让李水勤万万没想到的是姑母,听说已经家中已经盖起了水泥房,李水勤想着姑母每天不用下地干活,还轻轻松松的挣了许多钱,不由得有些疑惑。
第二年同样的时候,姑母又叫李水勤和她一同出门打工,这次李水勤有意留意姑母的举动,直到有一次听到姑母与同行一个女孩的谈话,李水勤才明白姑母为什么赚那么多了。姑母一直给那个女孩说什么地方好,人好,有钱之类的,那个女孩还是不愿意,李水勤就出面劝解那个女孩,终于女孩同意了,姑母发现李水勤原来这么会说,便把她待在身边,帮忙给这些女孩们找留下来的理由,这次打工回家后,姑母分了李水勤一些红,拿着比上次多了近三十倍的工资,李水勤想,姑母肯定不止我的三十倍,这样挣钱我也会,何不自己干。有了这样想法的李水勤从临城村庄里找了十几个愿意同她外出打工的人,又着手联系北方农庄,有资金在身上,做什么事,李水勤底气十足。
李水勤第三次外出打工,自己带来十几个女孩,同样回来时女子人数骤减,李水勤将这些未能回家的女孩的书信交给她们父母,并带回一些男方的礼金,就这样,李水勤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女孩外出,回来的都挣了钱,没回的都找到好的归宿,渐渐自动来找李水勤外出一起打工的女孩越来越多,其中有个女孩多次央求水勤带她出去,后来带她出去了,而这次也是李水勤最后一次带人出门打工,那个央求带她一同去的女孩,出去后没能回来,但是却已经在老家定了婚,夫家将李水勤以拐卖告到公安局,李水勤在外躲了好一阵才敢回家。
家中幺弟在镇上念书,她和老父一起坐着,老父不停的抽着旱烟。李水勤和父亲没谈拢,老父坚持李水勤犯法,李水勤坚持自己没有,她想她没有强迫任何姑娘留在外面,都是姑娘们自己被吸引的,她不过收了些红娘钱,自己没犯法,拐卖这帽子太大,她不敢撑。
渐渐的,村里说李水勤是人贩子的人越来越多,李父的背越来越驼,后来听说李水勤再也没回来过,李家幺弟后来在城里工作,将老父接到城中生活,可是李父没几年就离世了。有人说在外面看见过李水勤在做小本买卖,也有人说被抓了,还有人说逃到了国外,不过有个靠谱的说法是,李水勤去城里找过弟弟和老父,他们拒绝与她相见,断绝了关系。
那些留在北方的姑娘,有些回家探过亲,有些人了无踪迹。
那破房还留着,虽残旧不堪,可它还在那,不知道等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