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单纯的农村小伙,幼年丧母,父亲娶了个后妈生下一个弟弟,一家子都看小伙不顺眼,天天合伙变着法子想整死他,但傻呵呵的小伙却每次都奇迹般逢凶化吉,还始终对家里人很好,之后他成功感动圣上,迎娶公主,接任帝位,最后还不忘回乡拜父,顺便给弟弟封个诸侯……你是不是会以为我在讲哪个网文写手编的脑残爽文?
然而这个写手叫司马迁,脑残爽文来自《史记·五帝本纪》,农村小伙则是耳熟能详的下面这位:
据史书记载,舜出生在一个草根世家——往上倒五代都是草根那种,母亲早亡,父亲瞎眼老头(瞽叟)[反派连个正经名字都懒得起了吗]娶了一个继母生下他的弟弟象。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里都要存在典型反派一样,父亲、继母和弟弟仨都想把舜整死(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但幸运而神奇的是,我们的主人公舜,想杀他的时候,找不着人;要他帮忙的时候,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欲杀,不可得;即求,嘗在側)。如此恶劣环境下成长的舜,始终孝敬父母,爱护兄弟,成长为了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少年。[主角换成女生就更有偶像剧内味了]
渐渐地,他的名声从村里越传越远,终于到了正在寻找接班人的统治者尧耳朵里。在百官强烈推荐下,尧找到舜,送两个女儿给他做老婆 [好凶险的考验],又派九个儿子和他一起相处 [两个老婆还勉强能接受,九个大小舅子也住过来是什么鬼],从内到外考察他的品行。结果舜跑去历山耕田,那边的农民都开始推让地界;跑去雷泽打鱼,那里的渔夫都开始让出便于捕鱼的地方 [换我要是看到个带着俩公主和九个王子来种田的“农民”,我也跑让得快]。老丈人看了很开心,后继有人了,就赐给舜许多财物,小伙倒也笑纳了[毕竟家里多了十一口人]。
当然舜的家人也一直挂念着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一次,瞎眼老头让舜爬到高处修补谷仓。舜去之前告诉了两位老婆,她们让他带着斗笠去。等舜爬上去后,瞎眼老头果然从下面放火,舜就披着两个斗笠跳下来跑了。又一次,瞎眼老头让舜挖井,朴实小伙又告诉了老婆,老婆就让他一边挖一边在旁边开了个暗道。当舜挖得比较深时,瞎眼老头叫来象一起往里填土想活埋他,结果舜又从旁边的暗道溜了。两人以为舜死了,高兴地开始分他的财产。象把其他都给了父母,自己留下琴和两个嫂子,并直接搬进舜的住处 [敢情馋的是嫂子身子啊]。舜回到家,看到象在弹琴/谈情,场面十分尴尬。吃惊之余,象马上忧郁地说:“我想哥哥想的苦啊!”舜感动地说:“真是我的好兄弟啊。(然,爾其庶矣!)” [好兄弟可是想给你戴绿帽啊喂!] 尴尬的场景顿时变得其乐融融。因此,舜对父亲和弟弟还是跟过去一样好(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
后来,尧让舜掌管各种政事,让他代行天子职务。期间舜在内政、军事、外交各方面都表现出色,最终顺利继承帝位。从一介草民逆袭成天子后,帝舜还不忘衣锦还乡,拜访父亲,并封弟弟象为诸侯,享受家人的关爱。从此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多么励志,多么感人的一个故事啊!——如果带着脑干,而不是脑子看的话。
虽然我也爱刷沙雕脑残剧,但还是被《史记》开篇的这个故事惊到了。它刷新了我对人类大脑的认知,让我后悔自己没有成为一个脑神经科学家兼物理学家,这样我就能坐着自己发明的时间机器穿到上古时期,去分析下舜的脑回路结构和大脑成分,想必成果能包揽除和平奖以外的所有诺奖(毕竟分析过程可能会不够和平)。但转念又想,上古时期距今也就数千年的时间,人脑的进化应该不至于产生如此不可逾越的思维鸿沟。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从史书里读出了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野心的故事。
一切从舜的家族说起。 虽然前文提到舜的家族自他以上倒五代都是平民,但再往上倒一代会看到这个名字:颛顼——五帝之一。《史记》记载:重華(舜本名)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橋牛,……窮蟬父曰帝顓頊,顓頊父曰昌意 (黄帝儿子之一) :以至舜七世矣。自從窮蟬以至帝舜,皆微為庶人。换句话说,舜其实是黄帝儿子中昌意一支的血脉。
如果把舜的整个家族树画出来会是这个样子:
值得玩味的是,在描述舜的家世时,第一次出现了“庶人”的字眼。要知道,他的祖先公孙轩辕是诸侯国君之子,所以才能在当时诸侯叛乱时举兵征讨(諸侯相侵伐,……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更成为了之后的黄帝。这个家族从来就与“庶人”绝缘。
然而诡异的事发生了:高阳成为二代帝(帝颛顼)后,他的继任者是侄子高辛,而自己的儿子穷蝉成了“庶人”。太子变草根,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被《史记》一笔带过:帝顓頊生子曰窮蟬。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我们只知道自此以后,帝位转而在青阳一支的后人间传递,昌意一支经历短暂的璀璨后,被打入到尘埃里,彻底成为了普通人。
当舜出生时,家族残存的皇室血脉几乎已稀释殆尽,但从父亲口中,他肯定听过祖先曾经的荣耀,以及紧随其后的耻辱。从后面代尧治国平乱的表现来看,舜显然是一个强者。野心是强者天生的烙印,它会像火一样在深夜灼烧人心,消解对日常事物赋予的所有意义,让人陷入一种迷乱的狂热中。种田打鱼显然不会是这个没落贵族后裔的终身寄托,这个少年想要干点大的——夺取帝位。
当年祖先失去的,我要重新拿回来。
这对于一个即无背景,也无财力的草根青年来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他还是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只属于草根的机会。
在当时那个强调权力合法性的社会里,谁有资格做天子,不是看谁长得最帅,也不是看谁最有钱,更不是看谁拳头最大,而是看“德行”。这是一种别人说你有就有,说你无就无的东西,他需要在恶劣环境中去体现,自我标榜是没有作用的,最好是经过老天爷认证。所以尧的九个儿子在正史里只能作为考察候选者的工具人存在,无法下场参赛。因为作为当时公认的圣君的儿子,在父亲无限光芒掩盖下,加上与生俱来的优渥条件,还能有什么方式来凸显自己的德行呢?即使想去扶老奶奶过马路,恐怕人也会被吓跑,毕竟皇亲国戚平白无故来扶人过马路确实可疑。
一穷二白的农民对舜来说显然是个更好发挥的身份,但要想让统治者知道一个农民的“美德”,非得有超乎常人想象之举不成。于是舜决定下一剂猛药:他找来全家人,说出了自己的抱负和计划,让他们陪他演一出前无古人的伦理大戏。这样一本万利的机会,对一个草根家庭来说有什么损失呢?
就这样,“单纯善良的农村小伙屡次奇迹般从凶残家人的谋杀中逃脱,却对他们始终友爱”,这样阎王爷听了也要落泪的动人且带有些神秘色彩的故事很快就从村里渐渐传开。人们都觉得,这也许是老天爷不舍得让这个有德之人死掉吧。故事一直传到朝中大臣的耳朵里,其间舜残存的贵族血脉想必也起了些作用。但这个做法确实是太慢了,它包含太多不确定因素,可能有好事者的恶意揣测,有闲谈者的无心曲解,更有传播范围的不可预测。舜能做的,只有永不停歇地演着这出戏,然后耐心等待那个也许马上到来,也许又永远不会到来的时刻。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舜二十岁时,他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国;三十岁时,天子寻求继任者,百官都说出了那个唯一的名字。
“行,让他试试吧。”尧无奈答应了。
其实尧当然想让自己的儿子丹朱即位,但作为受益者,他知道这套自祖先传下来的游戏规则难以撼动:如果强行扶起这个“德行值”不足的儿子上位,必然会招来诸侯不满,不仅自己清名尽毁,死后儿子地位乃至性命也难保,更何况眼前已出现一个名望如日中天的竞争者。但尧并不很把那个偏僻村落里的年轻人放在心上。他相信,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有的是时间让舜知难而退。
既然所有人都把你推到了我的眼前,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承受住我的考验吧。
舜终于等来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他和尧一样清楚,只有通过考验,才能名正言顺地接任帝位。很快,舜的身边多了十一个监视者,无时无刻不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监视者的到来表明了尧对他的经历所持的怀疑态度,但舜对自己和家人的演技早已无比自信,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积累所带来的自信。
为了打消天子的怀疑,舜和家人又设计了两场谋杀戏:仓库火灾和井中活埋。谋杀计划当然“莫名其妙”被两位公主偷听到了。所以在两位老婆的帮助下,善良的舜又得以死里逃生,而且依然孝顺家人。
家庭的考验通过后,尧把舜叫到身边,安排他处理政事——这是第二道考验。种田打鱼的日子早已过腻了,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一展拳脚的机会。 天生的政治家是不需要什么练习的,他所需要的只是权力,来一步步推行自己早已在胸中打磨了无数遍的治国方略。 在他的管理下,人才得以选拔,恶人遭到驱逐,四方祥和安定。
接着是第三道考验,也是最终的考验:上天的认可。尧让舜进入山林里,让他承受暴风雷雨的冲刷。舜始终没有迷路,安然走出。
在这一系列考验的过程中,尧开始感觉到恐惧。他至死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年轻人,总是能像他躲过亲人的谋杀那样,奇迹般通过每道考验。但他没想到的是,舜从来就没打算独自面对挑战。
尧忽略了两个人,从小陪伴在自己身边,永远都最听自己的话,即使突然让娇生惯养的她们从王宫下嫁到普通农家也毫无怨言——自己的女儿。也许中间他产生过怀疑,但很快就被女儿的一声撒娇给打消了。
也许是被舜的野心和才干所打动,也许是被无上的权力所吸引,也许是被夫妻的情分牵绊,昔日最忠诚的监视者选择站到挑战者这边,把赌注压在这个似乎势不可挡的男人身上。如希腊神话中,那个依靠公主阿里阿德涅给的线团走出迷宫的英雄忒修斯那样,舜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线团。
从尧听到舜的名字,到舜代行天子事务,过去了二十年。代政八年后,尧去世,舜让位给尧的儿子丹朱。尽管他知道此时已经无人能够阻挡自己继位,但他不希望留下任何口实,要赢,就赢的无可挑剔,哪怕这会让他的目标再迟几年实现。
诸侯当然不会再认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新手玩家。三年后,众望所归的舜正式接替尧成为天子——此时他已经六十一岁了。
既然观众已散,戏当然也不必再演了。 舜带着天子的行头,回家拜访父亲和弟弟象。这时两人已经脱掉过去的伪装,恭敬地对待他了。这种恭敬和舜的权力地位无关,仅仅是两个亲历这场漫长阴谋的人的真实情感罢了。 舜也许已经听到过父亲的新名字——“瞽叟”。他知道这将代替父亲的本名,被记录在史书上供后人永远唾弃,并成为对自己圣君称号的最好注脚,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舜唯一能够补偿他们的,只有活着时享不尽的权力和财富。不过这对一个沉沦百年的家庭来说,也足够了。
最后,关于舜代行帝职和让位丹朱这两次权力的更替,《史记》讲的大抵是推贤居上,众望所归之语。但西晋武帝时期在汲郡古墓出土的《竹书纪年》,只言片语间却呈现出第三个故事,一个更加黑暗的,关于仇恨的故事: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
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舜放尧于平阳。
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見也。
不同的人抱着不同的真相,不同的笔写出不同的故事。历史的趣味性,就在于此。
参考资料:
1.史记三家注版 西汉·司马迁,南宋·裴骃,唐·司马贞,唐·张守节
2.列女传 西汉·刘向
3.竹书纪年战国·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