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晨曦在天际慢慢展开,照在白雪皑皑的大地,把光亮映射到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预示着一个晴朗的早晨来临了。
窗户上刚刚透出几分亮光,睡在炕头的张老爷一骨碌爬起来,推推身边裹着另一个被筒的老伴,“哎、哎,天亮了,该起床了。”
一向在张老爷之前起床的张太太,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睁开眼睛,看看被积雪映照的蒙蒙亮的窗户,诧异地转头看着坐在被窝里抽烟袋的老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张老爷在炕沿上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冲着张太太说,“不早了,天都亮了。” 张太太慢慢坐起来,仍然有点迷糊,“天还没亮呢。”
张老爷有点别扭地提醒:“你今天不是有事儿要忙吗?还不早点儿起床?”
“我有事儿?”张太太一头雾水,“我有事儿?” 张老爷看着老伴迷糊的样子,欲言又止。
“哎呀,”张太太一拍大腿,“今儿是颖儿回门的日子。”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伴,同时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起床了。
张老爷又点上一袋烟,清清喉咙,“嗯哼,我今天上午要去柜上,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噢。”张太太轻轻答应了一声,百般纠结地看着老伴。
“看啥呢?”张老爷不自在了,“我有事儿,不行么?”
“行,行,你忙你的吧。”张太太顺从地低下头,心里一阵酸涩。夹在脾气同样倔强的丈夫和女儿中间,一贯温和柔顺的她,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打开父女间的心结。
清冷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使积雪更加耀眼。张家大门外的积雪已经被铲到两旁,堆砌成一个个小小的雪堆。有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雪堆上玩耍,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闹声,给寒冷寂静的街道带来些许生气。
一匹老迈的驽马拉着一架破旧的马车沿着结满冰凌的街道,停在大门口,赶车的拿下条小板凳放在地上,伸手接了一下跳下车的王长生,然后转身靠在车旁边。
“颖儿,”王长生伸出手,扶着张颖儿慢慢踩着小板凳下了车,然后掏出几个铜钱交给车把式,道了声谢谢。车把式一甩鞭子,老马拉着破车踢踢踏踏地走了。
王长生拎着为回门专程去稻香村买的点心,轻轻扶着张颖儿,迈进了张家的大门。
看门的小厮赶紧上前打招呼:“大小姐。” 张颖儿随意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小厮有点促狭地冲着王长生喊了声:“姑爷好!”王长生回头看看小厮带着异样的笑容的脸庞,轻叹一口气,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拿去喝杯茶吧。”
“谢姑爷赏!”小厮故意冲着王长生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声。他掂掂手里的铜板,转头朝地上吐口痰,“切!”心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给我赏钱?不要白不要!”
心中一直有些忐忑的王长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几个铜板,换来的只是一顿腹诽。实在是,可叹!可恼!
小俩口刚转过精雕细刻的大影壁,迎面遇到了张家的管家。 “大小姐回来了!”管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殷勤地跑到张颖儿身边,“大小姐慢点儿走着,这院子里的路还是有点儿滑溜的。”他刻意走到张颖儿的另一边,眼角连瞟都没瞟王长生一下,仿佛王长生这么大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张颖儿矜持地对管家点点头,脚步不停地走向主院。同时问:“我娘在屋里吗?” 管家听到她只问娘,心里偷偷松了口气,有些愉悦地赶忙回答:“在、在。太太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张罗着让灶上好好准备酒菜,等着大小姐回门呢。”
张颖儿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张耀庭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妹妹,像怕吓着她一样,小声叫道:“颖儿。”然后瞥了一眼在一旁微微低着头的王长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妹夫!”
王长生受宠若惊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有些惶恐的表情,生硬地笑了笑,轻声叫道:“大少爷。”
张颖儿娇嗔地看了一眼丈夫,轻声提醒道:“你怎么还叫大少爷啊?要叫哥哥。”说着有点撒娇地看着自家哥哥:“是不是嘛?” 张耀庭楞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随后跟过来的齐婉清赶紧上前搀住小姑子的胳膊,轻快地说:“大冷的天儿,赶紧进屋去吧,娘还在等着呢。” 提到母亲,张颖儿不由自主地随着嫂嫂加快了脚步,直奔主院而去。
推开房门,看见端坐炕头的母亲,一阵酸涩突然涌上心头,声音不由地轻微颤抖:“娘~~”
王长生进门,放下手中的物品,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双双向张太太行了大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岳母在上,请受小婿夫妻一拜!”
张太太别别扭扭地受了这一礼,嘴里淡淡地说:“起来吧。”目光直直地落在一身红装的女儿身上,声音也充满了急切:“颖儿,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娘!”张颖儿扑到母亲怀里,不知怎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颖儿,颖儿,”张太太慌了手脚,忙不迭地连声喊着女儿的名字,拍着她的后背,同时愤恨地盯了莫名其妙的女婿一眼。
张耀庭一把拉住王长生,怒气勃发地要举起拳头,齐婉清顾不得在婆婆面前,急忙拉住丈夫的手,同时着急地大声招呼着:“妹夫,你坐、坐着啊!”
齐婉清一直是人如其名,温婉清雅,嫁到张家之后,从来没有高声大气地说过话,尤其是在婆婆面前。她突然这么大声地说话,惊醒了莫名流泪的张颖儿。
张颖儿不好意思地从母亲怀抱里直起身子,擦了擦突如其来的眼泪,回过头叫道:“嫂嫂——”忽然看见哥哥的举动,大惊失色,几步抢到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跟前,其实是张耀庭单方面揪住了王长生。
前者怒气冲冲,后者唯唯诺诺。
“哥,你干啥呢?!”张颖儿语气颇冲地质问道。 “我——”张耀庭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大少爷让我别过去打搅你和岳母呢。”王长生机灵地给大舅哥搭了个台阶。
“啊哦,是,我是想着让你和娘多亲近亲近。”张耀庭虽然懊恼,却不想看到心爱的妹妹在回家短短的时间里不愉快,只好顺着台阶下来,把尴尬的情景圆过去。
“你们都不许欺负长生哦。”张颖儿看着身边的亲人,看看俊秀又腼腆的丈夫,一半撒娇,一半认真地叮嘱道。
张耀庭不以为然地逗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这胳膊肘就是往外拐啊!” 齐婉清悄悄地冲着小姑子比划了一个不害羞的小动作,自顾自无声地笑起来。
“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呢?”张太太笑嗔着,“要是你爹在这——”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不妥,停住话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女儿的脸色。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从一开始大家都有意无意回避的现实,终究需要面对。
张耀庭抬头对妹妹苦笑,轻声解释:“爹今天有事儿去柜上了,中午赶不回来了。”
张颖儿看着已经接手了家中大部分买卖几年的哥哥,再不谙世事,心中何尝不明白父亲不待见自己这门婚事的态度。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故作不在意地说:“赶不回来就赶不回来呗。”
张太太悄悄摸了一下眼角,无声地叹息;齐婉清不自在地扭着手中的绢帕,眼睛转来转去没有焦点;张耀庭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王长生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屋子里又是一阵尴尬至极的安静。
“太太,少奶奶,酒菜都好了,要不要端上来?”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屋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快、快端上来。”张太太一叠声地吩咐。
张耀庭亲自跑到门口,打开房门,看着佣人们端着盖的严严实实的食盒鱼贯而入。他越过管家,指挥着佣人们排好杯盘碗盏的位置,再一一揭开盖子,露出热气腾腾的精美菜肴。
齐婉清扶着婆婆下地,走到餐厅里的餐桌旁,在主位上坐下。
张颖儿拉着王长生一起走进餐厅,还没到餐桌旁,就听到母亲热切地呼唤:“颖儿,过来,到娘这边来。”
她松开丈夫,顺从地走过去,听话地在母亲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愣在餐厅门口的丈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哥哥粗鲁地说:“你坐这儿吧。”随手把王长生安置在餐桌的另一端。
张耀庭自己随即在妹妹的另一边坐下,同时示意妻子坐在自己身边。齐婉清看看被远远隔开的新婚夫妇,感觉有点不妥。她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用眼神表示疑虑。张耀庭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飞过来,她无声叹了一口气,就此作罢。
张家的几个人围着张颖儿,热情地给她夹菜。不停劝她多吃点儿,变着法儿地找一些开心的话题,逗着她笑逐颜开,暂时忘记了与父亲之间的纠葛,也忽略了坐在另一端的丈夫。
王长生在张家做工这些年,是第一次坐在主院的餐厅里吃饭。面对他从来不曾品尝过的美味佳肴,却真正有些食不下咽。其实他有点暗自庆幸张家人对他的刻意忽略,使得他不必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面对他们。
看到妻子俏丽的笑颜,他的心里也是挺高兴的。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想到妻子为了自己放弃了眼前这一切,他的心中颇为得意。想到自己大概挺长时间不能为妻子提供这样的生活,吃到嘴里的食物顿时变了感觉,味同嚼蜡。
回门宴,王长生吃的是百感交集,心思百转千回,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底。直到后来,他做出改变他自己和张颖儿小家庭未来的重大决定时,才发觉起因竟然就是这顿丰盛的宴席。
张颖儿在回门宴上重温了未嫁前家中娇娇女的感受,尽情享用了母亲、哥哥、嫂嫂呈上的美食和温情。她不知道丈夫对这顿饭的感受,更没有想到,这将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恣意享受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