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辆老人代步车,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城里,但是在我们村镇,我从没见过有个白发苍苍,身材有点肥胖,穿着小碎花的老人,骑着一辆大红色的电动老人代步车,坐姿端正,清风拂面的样子。
奶奶有一家铁皮生锈的小店,在戏台子广场的旁边,挨着燕子最爱筑巢的瓦房,小店里卖一些烟、打火机还有小孩子的零食。偶尔有山上干活回来的老农骑着摩托车突突突经过的时候,买一包烟,生意寥寥无几,现在这里的小孩子越来越少,都随父母的工作搬到外地读书了。也就每年村里请戏班子来唱戏的那几天,在外务工的父母带着孩子回来,她的小店最热闹吧,小孩子争先恐后来买鞭炮,小店的木地板有缺口,踩得咯吱咯吱响,橱窗的玻璃破了用透明胶贴着已经发黑,玻璃橱柜挨着木板床,她乐呵呵地递东西收钱。那个时候堂哥、我还有堂妹都在读小学,每次放学都要经过奶奶的小店铺,大老远店门口的那些阿婆就喊:“肥婆,你的大孙小孙都回来咯。”
奶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给我们每人盛一碗粥,让我们坐成一排,吃完了再添。粥当然不是奶奶煮的,是爷爷煮的,爷爷的一辈子,奶奶从来都不会做饭。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农村,不会做饭的女人少见,不用做饭的女人更是几乎没有,尤其是在奶奶这个年代。奶奶是穷苦人家出生,小时候帮邻居挖一整天的地瓜,邻居看她这么乖巧认真,心生怜悯送了她一块小地瓜,她开心得合不拢嘴,抱着地瓜蹦蹦跳跳,被一个坏心眼的女人看到了把她的地瓜抢走,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揪到海边的沙滩上,她觉得特别不甘心特别委屈,哭着求那人把地瓜还给她,但是人家非一口咬定她是偷来的,还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把瘦瘦小小的她硬是拖进去,沙子一直埋到脖子,然后踩实,弱小的她只会不停的哭。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无力反驳,也无法挣扎。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过去的时候,有路过的几个村民看到了,刨开沙子把僵硬的她拉了出来。我每每听到奶奶谈及过往,就会红了眼圈,但是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平和而又安静。
奶奶十几岁嫁给爷爷后,爷爷为她做了一辈子的饭,从一小把米兑一锅水到后来的有鱼有肉吃,几十年如一日。几年前,爷爷查出了癌症,他开始教奶奶做饭,从放多少米多少水按哪个开关开始。她憋着眼泪,手一抖放了太多盐巴,爷爷什么都没说,兑了一锅水默默吃掉,放暑假回来,我问奶奶今天她吃什么,奶奶笑嘻嘻的对我说:“今天我煮了菜干饭,很好吃。”我仿佛看到一个小孩子仰着头在很认真汇报她今天吃了什么,可是眼里有满满的心酸和坚强。第二年我回来的时候,奶奶的小屋旁边围起了一个五平方米左右的石头圈,绿色茂密与热闹,像迷你的热带雨林,我很好奇问奶奶。她仰起脸,说:“这里面有姜、莲藕、长豆,还有木瓜和冬虫夏草!”我惊呆了,这么屁大点的地方,种了这么多东西,还长得这么壮。我小时候中暑了喝不下正气水,奶奶抬起我的下巴,捏住我的鼻子,二话不说就给我灌到肠子里去的气魄,锐气不减当年,也难怪这些家伙都长得这么好,生机勃勃。
“我每天早上起来,捏着水管给它们撒点水,关上店铺,然后骑着我的车车去海边玩,太阳还不大,不热,路上也没什么车,我就停下来,在海西大道伸伸懒腰。”她用小孩子的语气认认真真地说,还站起来,做了个下腰的动作。
“奶奶,我韧带比你差了。”
“我教你啊。”她伸直手臂,有点微胖的她,很认真的样子很可爱。
“奶奶,我觉得你这样特别好。”
“要给自己创造幸福。”她普通话不太标准,听起来像“要给寄几创造幸湖”。但是我真的打心眼里佩服她。我一度想做个精致的猪猪女孩,我写了一长页的计划,买了手帐,准备了各种护肤品和健身计划,但是当我行动的时候,却往往失之于坚持,我以为精致是满脸的胶原蛋白,是纤细的身材和温柔的声音。但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不一样的精致,是能在幽暗孤寂的生活中自我照耀的人。我还一度以为爷爷去世,会让她一蹶不振很久,害怕她会因为太过忧伤而迅速衰老,害怕她因为身边无人陪伴而孤单,我总是用心疼的目光,但是没想到,她越来越有活力,小店铺生意一样寥寥无几,但是店门口的阿婆每天还是会四五个人围在一起和她唠嗑,她劝闺蜜们也买一辆代步车一起去海边兜风,大家都摇头,表示老了学不会,老了做什么都不好看,她见无法说服她们,也就作罢。
“昨天,我去集市买了一件衣服。”
“奶奶,太远啦,你骑了多久啊。”
“半个小时。”奶奶一脸调皮,“好玩。”
广场舞还没走进我们这个小山村,老人们穿着暗色衣裳,安安静静坐在堂前,日出又日落,仿佛这就是宿命,而不安分的奶奶,穿着蓝色小碎花,骑着她大红色的代步车,去海边兜风了,家里有小小的热带雨林在等她。
精致是什么,也许是无论我们处在什么境遇,都要拥有的给自己创造幸福的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