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图/网络
一
金秋十月的时节,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午后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人身上,腾起阵阵暖意。街道两旁摆上了怒放的菊花,一簇簇的娇黄粉绿惹得不少行人驻足赏玩,拍照留影。时令虽然已过寒露,晴空艳阳带来的依然是温暖的气息,蓝天笼罩下的大地,处处显出万分迷人的风景。
远山渐渐染上了血红,好似一群大型动物拱着脊背,缓缓的移向车后。道路两旁的白杨树,簌簌着枯黄的叶子,从窗外飞过,偶尔会有一两片枯叶飘到挡风玻璃上,马上被风吹上车顶,吹向不知道哪里。
从一处岔口缓慢驶离公路,我的车滑下一道长而弯曲的缓坡,一头扎进了一道深沟,继续行驶在两边高山夹住了的一条蜿蜒但还算平坦的沟底小路。以前的沙土路现在已经硬化成了水泥路,不过很窄,仅够两车勉强会过,虽说平坦,但既然是山路,还是免不了颠簸起伏。
水泥硬化路一直向沟深处延伸,然后在一个岔口分道,一头继续钻进沟深处,一头沿着旁边山坡,弯弯曲曲,起起伏伏,一路从沟底向山顶方向爬升。
从沟底爬到山顶委实路险,窄的路还不断的拐着弯。看着岩石树木擦着车身移向车后,看着窗外渐行渐高的深沟,抓着方向盘的双手似乎有些潮湿了。经过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盘旋,当我的车爬上山顶平梁的时候,远处那一轮火红也正好坠下群山后面去了。
这个山崖高处较平缓的一带,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人家曾经住满两边山坡的小村庄,便是我度过孩提时代的,我已阔别二十几年的,我的故乡。
二
这次回到故乡,一是要参加一个本家的亲戚举办的娶亲喜宴,一是与村里协商变卖老屋的相关事宜。多少年不回乡,外出的人照例须准备些日常用品带回来,算是看望本家叔伯子侄的礼物。准备的东西倒也随意,烟酒糖茶蛋糕点心之类的就行,数量也随意,多少也是一片心,但要逢上过年什么的,就该隆重些了。
我自然也不例外。午饭后上街转了一圈,采买了一大堆东西装满了后备厢,单位请个假就出发,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太阳正落山的时候,停车到了二叔家的石窑洞前。
进村的时候,我的车被一群回家的羊群围在了村口。踢踏起的尘土,混杂着羊粪味道和羊的腥膻,弥漫在车里车外,窑前窑后。放羊人扛着羊铲,跟在羊群后面大声喝斥着。羊们自然认识家门,三三两两结着伴,由一大群分散开来,各自走向自家院子。
二叔高瘦略显佝偻的身子,叼着一管旱烟,披着褂子,拄着一柄铁叉,站在大门口。二婶端着空猪食盆子,正从院门旁的猪圈上走下来。院子里前后飞跑出来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子,后边紧跟着一个差不多大的花褂子女娃,再后边,是一条脖子上响着铃儿的小黄狗。我知道,这个小子,是二叔的孙子;另一个,是二叔的孙女。
我的这个小村庄,照例贫穷落后,遥远闭塞。村里人祖祖辈辈土里扒食,靠老天爷吃饭。赶上年景不错的时节,大概也才刚刚拼个肚饱。因为贫穷,所以村里留不住年轻人,大家纷纷扔下锄镢,外出打工或者做点小买卖。有能念出书来的,能混上个单位的,便挤身公家人,吃上公家饭,算是这村走出去的幸运儿,能人,比如我。但其实我未必算幸运未必算能。
近些年政策好,逐渐有返回村里继续务农和搞养殖的人,大家的收入多了,日子过得比前些年自然好多了。这个往日孤寂破败的偏避小村,也渐渐多了些许日暮炊烟、鸡犬相闻的田园气息。
三
喝着水,说着话,和二叔聊着些闲篇。二婶里出外进忙活着。不多时,大炕上安上了小炕桌,热气腾腾的摆上了几样饭食:南瓜红薯玉米棒子毛豆角,现煮的;一盆子猪肉土豆炖粉条,两样咸菜,一瓶烧酒,围坐着二叔二婶,两个小孩,还有我。
盘腿围坐在炕桌旁,嗑几只毛豆角,嚼一块五花肉,嘬一口酒,再扒开来一只煮红薯,急急叼一口,来不及细抿那甜糯的瓤,烫烫的咽下,就上一口脆爽小咸菜……混合着豆子和薯的咸甜鲜香,农家猪肉厚实的油腻醇香,加上高度白酒的香辣烧灼感,啊~!我已经确乎许多年了,没有再享用到这样的饕餮,置身这样的场景了。
二叔黝黑的脸上泛开来红晕,我的面颊也逐渐烧红。二婶不住地往我碗中添肉,我舞着两只沾了薯瓤的手,满嘴含混地应和着,二叔频频端起酒盅劝着酒,两个小孩的双手也沾满了油腻,腮帮子上挂了南瓜瓤。不一会,我便打着嗝,关二爷似的斜靠在炕上的铺盖卷上,吃不动也喝不动了。
两个孩子兀自认真地剥着毛豆角,一粒一粒送到口里咂着嚼着,小嘴儿油油的,红红的。二婶陪着两个孙子吃,我爷俩靠着铺盖卷,点上旱烟继续聊。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竟然是铁观音!二叔说这茶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哥拿回来的。你大哥两口子忙,道也远,儿子丢给我们,一年顾不上回来几次;你弟不远倒也回来勤点,两口子给你侄女送点衣服吃的,最多隔一夜就走。我们老两口边种地边带孩子,这都要上学了,也不知他们怎么打算的。
我虽然有点撑,爷俩把一瓶烧酒也抿到见底,但还算清醒,便笑着问两个孩子,城里好还是咱村好,想不想上学,有没有想爸爸妈妈之类的话。二婶笑着说,这俩就只是贪玩,没个样子,哪里懂什么上学的事,想娘老子也就只是想那点饼干薯片火腿肠罢了。
吃着喝着说笑着,天已然不早了。我开了半天的车,许是累了,吃饱喝好后,渐渐地开始犯起迷糊了。二婶撤下炕桌,收拾了碗筷,又给我铺开了被褥,于是不大会儿,偌大一铺炕上就只剩了我一人睡下,接着便响起了鼾声。
四
我被二婶的叫骂声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这个钟点在往常,我早已经开完早会,布置了各部门任务,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了。
大哥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爬到了我的车上面,坐在引擎盖上手舞足蹈,二弟的女儿自已爬不上去,哭喊着让哥哥拉她上去,二婶隔着窗玻璃在喊骂,手里兀自在做着早饭。
我揉了揉尚在迷糊的双眼,走出院中,装着生气的样子铁青了脸,连吓带哄,一边一个,将两个孩子带回屋,顺便抱上了炕。二婶的早饭也已经做好,照例安上小炕桌,我们开始吃早饭:一大钵蒸鸡蛋羹撒了碎的葱花,黄亮亮糨糊糊的小米南瓜粥,杂和面的葱油饼,腌咸菜丝。二叔一大早赶着牲口下地干活去了,所以我们这算是一早上的第二顿饭。
吃过早饭,我便去了村里几个本家家里坐了坐,奉上我所谓的礼物,道了些问候,拉了些家常。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头,下了南坡再奔北坡,借着看亲戚们,我顺便又把二十多年不曾看过的小村几乎转了个遍。
我的小村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村里的老人们,还有和我差不多岁数的人,基本都没怎么变,单是老了些;岁数小点的年轻人,大概互相之间都不认识了,彼此当然生疏了好多。这时节赶上秋忙,统是男人下地收粮食一趟趟往家拉,女人也在家忙农活,所以屋前窑后的,在村忙活的人我基本都见了面了。见面之后自然互相之间要递颗纸烟点上,寒暄好一会儿。
走出本家六伯家的老窑院,不远处就是我家的老院子了。我边走边想,我那几孔老窑洞,久无人居,现在成什么样了?
踱到我家的老窑前站定,窑前窑后环视一圈,打量着这一片我曾经的家园,寻找记忆中收藏着的那一片门前的绿荫。
然而,大门口的老槐,不知哪年哪月已然枯死成桩,合抱粗的树干顶上,风干了的枝杈依然从各个角度胡乱的刺向了天空。老窑洞早已坍塌成了豁口的檐子上,几丛枯黄的野草当风抖着。木头的门窗已然朽坏,糊窗纸风化去了大多半,残纸片兀自在窗眼上随风扑愣着。窑顶大概塌了一个洞,从窗口上可以看见斑驳的墙皮上射进来的斜的阳光。一院子的枯草几乎踏不进去脚,满眼的荒芜。这,就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起的,故乡那几间老窑洞?
我印象中的故乡老窑洞,完全不像眼前的样子。连印象中的故乡的全部,风景也比现在好得多了。不过我印象中的他的美丽,他的好,是深深的蚀刻在脑海中的,不知在哪片记忆单元里边存储着的,现在却调用不起来,又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形容出来,仿佛如隔了几个世纪般遥远,模糊。
我挨个儿走近每间窑洞,每个门口窗口都要驻足片刻。这儿是柴火灶,还有木风箱;那儿是旱井,曾经扣在井沿上拴着铁链的吊水桶早已不知了去向;曾经开满各种鲜花的小花池,这是储存土豆的地窖,那儿是塌了的鸡窝……耳边瞬间响起了吊水桶的铁链子磨擦井沿石的哗啦声,旱井深处传上来的滴水声,还有拉风箱的忽嗒声,也似乎又看到炊烟弥漫的灶台上窜出的一跳一跳的红火苗……
看着这里似曾熟悉的一石一瓦,一草一木,似乎每件物品都能想起几件儿时的趣事,又似乎找寻不到任何我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这些痕迹如同风化了的窗户纸一样,随风吹走了,只留下了部分残存的记忆,在我心中激荡,久久挥散不去。
我在心里说:故乡本来就是如此,还是不要如我所见到所感到的悲凉了罢。世上的事情大概都是如此,这窑洞这院子几十年了还在这儿立着,却找不见当年的那个我;或者可以说,我固然还是我,可这院子这窑洞已然不是当年的这院子这窑洞了!收止住怅然和伤感吧,现在心情暂时还不算太坏,虽然这心情不见得能有多好。
儿时追猫戏狗撵猪斗鸡的院子,淹没在了枯树荒草中间。我的这几间老窑洞啊,即将易主了!
村里要重修文化大院,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两委一班人看上我们这院子了,让我回来商量一下转让事宜,适逢本家亲戚办喜事,我正好又急切想再看看我这二十几年不见的老窑洞,于是,我就回来了。
五
农村的办喜事,不象在城市里那样,订家酒店,请个婚庆,搞那许多洋仪式。主持人在台上卖力地喊,台下客人在轰隆隆的麦克声和震天响的歌舞声中匆匆吃了酒席,随了份子走人。
农村的办喜事,还保留了许多乡野的味道。大锅菜自然是由本家老婆媳妇们上手拾掇,杀猪剁肉,挑水劈柴,烧火开大碳这些重活累活,当然必由男人们动手。来帮忙的本家人不需要有人指派工作,大家主动找事做。移风易俗了,但必须要有的程序还都有,比如新婚典礼闹新人,晚宴闹洞房什么的。场院里搭起席棚,屋里院外人头攒动,进进出出,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主管领事的统一调派人手,几乎全村人参与忙活,并且一起吃酒闹腾,红火他三五日。
然而置身红火中的我却红火不起来!
老窑洞的事没有谈成。不成就不成吧,我未必十分愿意把他草草变卖了。
再就是,吃了两天的酒宴,我亲爱的肠胃有点吃不消了,我的假期也该到了,明天是该返回单位了。几个项目正在全力争取,一些重要业务数据目前还暂未达标,几个重要业务节点还需我最后参与敲定。再说家里的阿猫阿狗也想我了吧……球馆群里每天更新的视频老也打不开……公众号这几天也断更了……我的简书也两三天没有回复发布了……总之无论如何,明天该回了。
一大早起来,二婶忙着做早饭,又收拾了一大堆米面肉蛋、老葱大蒜之类的物产让我带回家去吃。二叔今早破例没有出早工,帮着二婶一起张罗。
村里几个本家听说我要走了,也都赶了过来,有端着米的,有提着烧酒素油的,总之又聚拢来一大堆土产吃食。孩子们跟着大人们也跑了来,一伙子围着车追闹。村人们也有托我给自家在城里的儿女们捎东西的,也有寻着声音溜达来看热闹打听事的,一时间院子里又聚起了一堆人。
我忙不迭的招呼着,应和着,推让着,答应着。亲戚们热乎的攥紧着的手又迟迟松不开。我嘴里一边应着大家的话,一边给叔叔伯伯们递上烟卷,又接过递上来的烟卷大家凑在一起点燃。人堆里腾起蓝色的烟雾,我的心里,热热的泛起阵阵涟漪……
六
终于盘旋颠簸着下了山,穿出深沟里的小道,我方向盘一打,驶上了宽阔平坦的公路,开始向我的城市返航。
我的老窑洞,那样的意料之中,那院子却又那样超出意料之外。早知道无人居住的老窑会破败到萧条,但我固执地还在脑中描绘他几十年前的样子。我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往了,咳嗽不出。
二叔的憨厚的笑及旱烟和烧酒,二婶谈话中间偶尔的讪笑和烙饼小米粥,我貌似亲热的这家出那家进,还有本家老少的闲聊,亲戚家酒宴上的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我们所有谈笑照例倒也热络,多年不见,招呼起来自然也显出了热情。但总归是话语中不时夹杂了零碎的太多的不投机。我能感觉到有一层膜,横亘在我和我的村人们中间,就如这村子周围的沟沟壑壑,隔离开了小村的淳朴和外面花花的世界。
二叔家我大哥大嫂,漂泊在上千公里外的大城市,原先到处给人打工,现在条件稍好一点,经营着一家小餐馆,生意还算红火。二弟两口子在距村几百公里外的省城上班,他俩是上学时候的同学,后来自由恋爱组成了小家。这两家都忙,所以小孩就都送回村里暂时让老人帮着带。这一带好几年,兄妹俩眼看就该上学了。
想到这两个孩子,我不禁又多了几分唏嘘。他们的现在,过着看似无忧无虑的日子,村子里跑跳笑闹,吃喝玩乐,和我曾经经历过的一样,只不过年代不同,玩乐内容不同而己。他们的现在,一如当年的我。
去年今年这样,明年后年呢?他们也许会被各自的父母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另一种陌生的生活。或许也过上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也会再次回到这个他们度过了童年的偏僻小村,抚摸追忆这似曾熟识却又陌生的过往,一如今天的我。
我给两个孩子讲述过我的童年,我那时在村里的诸多壮举,也给他们描述过现在山外城市的生活。那两双黑豆子般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认真的在听我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城市里的同龄孩子是要每天学钢琴舞蹈这些兴趣班,每天的日子是在幼儿园度过,而不是早上晚上都要站在门口数羊。他们没有吃过肯德基麦当劳,也没玩过碰碰车。
现在的他们也许还不懂得憧憬自己的未来,未来的他们也许会走得更加远离这个小山村,一如他们的父母,一如我这个本家堂叔,一如这村里走出去的许许多多的人。
大凡走出山村拼搏在大都市的人,几乎都有一些无奈。自己出生和度过童年的所谓故乡,到头来却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难以存活;自己安身立命的这个城市,赖以生存的空间,终究又不是自已最难舍的牵挂!
我何尝不是如此!对于故乡,不回来的时候我想回来,想回来的时候又未必能顾得上;不能回来的时候盼望着回来,回来了又难免引起伤感;嘴上说回来多盘桓几日,可刚住两三天,又着急要走。
我的故乡的老窑洞……
半开的车窗,飘进来徐徐的凉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公路两旁的树影,匆匆掠过了车窗退向我身后。二叔的烧酒还在我的胃里翻腾,二婶的小米粥,余味还萦绕在我的唇齿间;晚归羊群的哞叫声,飘荡在我的耳畔,侄儿侄女那两双黑豆子般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还在对着我一眨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