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2年的秋天。母亲19岁,父亲28岁,他们结婚一年多了。在充足的食物和爱情的滋养下,母亲的身上脸上长出了一些肉,有了一点丰腴少妇的样子,比之一年前那个发育未全的少女外形有了很大的改观。两个多月前她送走了新嫁的小姑子,父亲在矿上做工人,每个月只回来四五次。于是并不宽敞的房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显得空荡而冷清。
父亲把每月工资的大部分都交给母亲掌管,虽然之前没有什么积累,这一年多来,母亲手里也有了一笔积蓄,母亲感觉很知足。比她大6岁的小姑子终于找到一个国家干部,出嫁的时候父亲让他把这一笔钱拿出来给小姑子当嫁妆,母亲没有同意,她含着泪说你把钱全部都给了她,她能给你什么呢?以后我们的孩子怎么办?父亲大吼大叫,但终究听从了母亲的意见,留下了大部分钱。
天是阴冷的,父亲已经有三天没有回过家了。母亲在小姑子走后才跟父亲圆了房,可是父亲在矿上当着班长,不能经常回家。两个月前还有小姑子和她说说话,虽然不是很投机,可毕竟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两个女人总会有话可说。形单影只的母亲心灰意冷的把中午的剩饭热了,三两口扒完了饭,拿着一个鞋垫,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针线活。
母亲心里却很想父亲。她甚至想马上就走路到矿上去,大概两个小时就能到。可是父亲住的是合住的职工宿舍,早已叮嘱妈妈不要去找他,怕人家笑话他。
妈妈一边纳鞋垫,一边想着心事。一不小心扎到自己的手指。她吮了一下放下鞋垫,走到隔壁的嫂子家里。她正在煮饭,带着三个孩子,小的还抱在手里,一家人正在忙碌,根本无暇理会母亲。母亲心灰意冷的回到家里继续针线活,终于做完了一个鞋垫。她再看隔壁嫂子屋里,已经没有灯火了。可是母亲毫无睡意。她拿起一本已经没有头尾的老书,看了几页又放下了。母亲打开橱柜。她看到里面有一瓶国公酒,那是上一次父亲买回来待客的,只喝了个瓶口。母亲打开瓶子尝了一口。她觉得味道还行,有一点儿甜,还有一点辣喉咙。她不禁又喝了几口。等她放下酒瓶的时候,她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头脑发热。她赶紧倒了一大杯凉水喝,这一冷一热她感觉不舒服,确切的说是有一点无力,于是便脱衣躺到了床上。等她意识到她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半上午了。母亲只是觉得有点渴,并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而且母亲觉得一晚上睡得很沉很踏实,不像过去,父亲不在的时候,半夜老是要醒来一两次。
四天后的黄昏,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在矿上给母亲买了一大块肉。母亲切了一小块,用父亲最喜欢的那种嫩嫩不太辣的最后一茬蔫蔫的青黄的辣椒炒得香喷喷的。端上桌子,父亲一闻食欲大开,"真香,我想喝点儿酒。"母亲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拖拖拉拉的从橱柜里拿出酒杯和酒瓶。父亲一看,只有一个杯底的酒了。
父亲一下怒了。"酒呢?上次过节的时候我记得我就和你爸喝了一杯,怎么只剩下这么点儿了?有哪个亲戚来喝了?"其实父亲也知道,没有哪个亲戚会一下子把人家的一瓶酒喝光,能在别人家里尝到点酒味都不容易。母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父亲把酒瓶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顿,一把揪住了母亲的头发,"说!你倒是说出来,你到底给哪个野男人喝了?!"母亲绝不许他侮辱自己,"怎么的?我自己喝了!就许你们男人喝,我就不能喝吗?"父亲放下一点心,马上放松了手。但他想到一个妇道人家在自己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把酒喝光,依然余怒未消。"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喝酒,听到没有?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不守妇道,让人知道,我看你有什么脸!"父亲脾气暴躁,声音很大。伯父已经听到了,走过来问了问,也说了妈妈两句,当然也劝了爸爸两句。"你们刚刚结婚,你好不容易才娶上个老婆,你不能这么动不动就动手,听到没有!"妈妈开始哭诉起来,"你一天到晚一走十天半月,我年纪轻轻,一个人在家里,我太闷了,"母亲拿出手绢擦了一下,"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我们家兄弟姐妹那么多,一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前几个月还有你妹妹在家陪我说说话,现在这里一点人气也没有!这秋冬夜这么长,你叫我怎么过!"
爸爸闷闷的打开了烟盒。父亲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现在是班长,每个月能多两块钱,其他的工友也大都是跟他一样刚刚结婚的年轻人,自己总不能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父亲几乎接受了母亲的这个新的嗜好了。毕竟,喝酒的女人,只要不喝太多,不惹事,也没人看得到。再说,年节的时候,女人们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父亲发现自己的烟盒里最后一支烟在路上已经抽没了。父亲想起上个月买了两包烟放在家里的衣柜里,父亲进里屋找到了放烟盒的地方,却发现只有一个烟盒,并且只剩下几根烟了。父亲把烟盒扔在了地上,走到母亲身边一甩手给了她一耳光。"你个败家的娘们儿,你喝酒还不打紧,你居然连烟都抽!你这个丢尽脸的女人!"这回母亲不甘示弱,给父亲的脸上也狠狠的来了一拳。父亲狂怒了,"你居然敢还手!你做了这么没脸的事情,竟然还敢还手!"父亲十一二岁丧父,十二三岁便用稚嫩的双肩挑起了一家人的重担,即便两三年前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他早已以一家之主自居,哪容母亲挑战他的威严!这一年多来母亲对父亲大抵言听计从,并没有什么主见,也几乎没有招惹过父亲,两人过得还算和谐。母亲爱唱爱跳,把家里整理打扫得整洁舒适,井井有条。之前父亲看着刚进门的羸弱的母亲,血气方刚的男人竟没忍和母亲圆房,足见父亲也是疼爱母亲的。
但此刻父亲就像一条暴怒的狮子,拳头像雨点般的挥向母亲。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却绝不服输,用无力的小手和谩骂来反抗。"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有打老婆的本事!""你把我打死算了,我看你这辈子还能娶得上老婆不!你个绝后的男人!"“我这辈子没让人指过背皮,你却让我丢脸!”两人扭打了一阵,伯父和伯母才跑过来把他们拉开。伯父劝住父亲,伯母劝着母亲。当晚两人各睡一床。
第二天天未亮,父亲就回单位上班去了。由于是农闲季节,队上没有出工的硬性要求,母亲也一早便回了娘家。母亲是家里的老二,下面还有4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最小的弟弟才几岁。母亲回家自然是向外公外婆哭诉父亲的暴力。但一年多来,父亲经常对外公外婆一家慷慨解囊,早已赢得了外公外婆的心。外婆不外乎是像贾母对凤姐那一套话说辞,劝住了母亲那颗年轻骚动的心。父亲单位离外婆家只有几里路,过了两天父亲就去外婆家里把母亲接了回来。
又一年后我那个日后夭折的姐姐出生了。而母亲也成为了尽人皆知的十里八乡里唯一抽烟喝酒的女人。至于家暴的传统,在那个年代我的家乡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也许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