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起来,尤其是天冷的时候,坐在饭桌旁,喝上一碗稀溜溜热乎乎黄澄澄的苞米粥,真滋润啊!
我是喝了很多碗苞米粥长大的。苞米这种粗粮,它的营养就这样以流质食物的形式如涓涓细流般进入我的体内,滋养着我长大。
一方水土一方食物:南方人喜欢喝各种精致的大米粥,陕北人喜欢喝小米南瓜粥,东北人酷爱喝有嚼头的玉米大碴子粥。玉米在我们当地叫苞米。我们习惯喝相对细腻的苞米粥,算是最简单的粗粮细做吧!
每年秋庄稼收获了,母亲都要精心挑选出籽粒长得饱满密实,没有坏粒,尤其是尖头没有生虫没有长乌霉,整体长相不错干净的苞米棒。
母亲把一个个梭子状的苞米棒拿在手里,仔细查看着,有的苞米棒还要把尖头的皮撕开看看。
看到合格的苞米棒她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左手拿着苞米棒右手握着往下一使劲啪的一声脆响掰断了蒂把,连带着一些苞米皮。
剥去最外层最粗糙最厚最硬的绿皮,再剥掉里面一层层交叠着紧紧包裹着苞米的皮,方见“庐山真面目”。在剥玉米皮的过程中,会看到里面的一层层皮绿色逐步变淡最后成为白色的,从较厚较硬到变薄变软最后变得柔软、纤薄如蝉翅。
母亲麻利地扯干净尖头上变干变成褐色的须子后,会忍不住擎着剥好的苞米,高兴地对我们说:“你看这苞米长得多好啊!”
确实,苞米长得真好啊!一粒粒光滑饱满的黄苞米粒排着整齐的队伍,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长得真满啊,一直从浑圆的蒂部长到了尖尖的头部,几乎没留下多少空隙。
剥好的苞米棒母亲从不直接摊在院子的地上晒,而是特意放到四方的大笸箩里晒着。母亲说:“这是准备晒干了剥出粒,拿到磨坊里磨出玉米面,留着打饭做饼子窝头吃的,必须干净点。”
02
我是喝着苞米粥,吃着苞米饼子或窝头长大的。我不爱吃粗硬的苞米饼子或窝头,却一点点喜欢上了喝苞米粥。
同样是用细腻的苞米面做的食物,苞米饼子或窝头吃起来磨嗓子,要么黏腻,要么干碎,而苞米粥喝起来很顺滑滋润。
以前在农村,清晨起来,试问哪一家的早饭不喝苞米粥呢?尤其干农活的人喝上一两碗苞米粥,顺着嗓眼儿下去,一直到胃里,热乎乎甚至稍微有点儿烫。滑溜溜地下肚,别提有多熨贴了,早饭后干一上午繁重的农活都有了力气。
夏天的时候,大人们干了一上午农活,中午回到家,燥热劳累的时候喝上一碗早饭剩的苞米粥,凉凉的,解渴解饿。
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不理解家里大人对苞米粥的感情,也不太关心家里的经济状况。
我们馋啊,想喝金黄的小米粥,想喝白白的大米粥。可是小米种植量不大,加之成熟时麻雀来啄食,所以产量有限。大米只能买点或用苞米换点,留着过节或改善生活时“捞”大米干饭吃。总之小米和大米都不是可以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想吃就吃的。
说白了,那时候农村家家普遍日子不富裕,种植多产量大廉价的苞米自然成为每日饭食的主角了。
精挑细选的苞米晒干后,要一棒一棒手剥粒。说是手剥,其实是先拿一个木头把的长铁锥从蒂部往尖头顺着玉米粒长的纹路隔一段距离穿几条“沟”,这样剥起来才方便省力。
左手拿着苞米棒,右手主要是拇指发力,苞米粒随之脱落。一粒一粒剥是不现实的,太慢了,最起码一次剥下几粒吧!但是这样的剥法也不可行,一是慢,二是时间长了右手拇指会疼。
大人们通常是左右手拿着两个用铁锥“穿”好了的苞米棒十字交叉揉搓,苞米粒唰啦唰啦直掉。等苞米芯上剩下一点儿“漏网之鱼”的时候才真正用手剥,有点儿大战后打扫战场的味道。
晚间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忙活着剥苞米粒,不知不觉就剥完一笸箩。孩子们则围着玩闹,帮着倒忙,兴许坐到了笸箩里捧着苞米粒玩。
有一年的秋夜,我在屋内忙着,父母在院子里面对面坐着剥苞米粒。
夜风凉,月光明,各种秋虫的鸣叫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此起彼伏。
晒干的苞米棒被装在编织袋里,扎紧了袋口。父母手里各拿着一根木棒,轮番击打着袋子。晒干的苞米粒很容易被打落,唰啦唰啦密集地响成一片。然后倒出来,从打落的苞米粒中拣出残存着不多苞米粒的白芯剥掉剩粒就可以了,这种做法大大提高了剥苞米粒的效率。
后来有了不同类型的苞米脱粒机,剥苞米粒就不再那么辛苦啦!
剥好的苞米粒还要摊开稍微晒晒,最后母亲用簸箕扇一遍,把玉米须和碎屑扇干净。
去磨坊磨苞米面多是父亲跑腿。他把装着几十斤苞米粒的干净编织袋绑在家中那辆大金鹿自行车的后座上,骑着去了邻村的磨坊。
不久父亲就回来了。自行车后座上编织袋里的苞米面明显比去时的苞米粒体积大了,多了不少。
刚磨出来的苞米面黄澄澄热乎乎的,抓在手里很细腻,母亲照例抓一点用手指碾一下看看有多细腻。父亲把装着苞米面的编织袋放在院子里的高凳上,敞着口,散散热气,然后再倒到一口小缸里。
家里有一口外面是黑釉的小缸,上面是一个木头盖,那是专门装苞米面的。用的时候,母亲会掀开木头盖,用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瓢或铝制长把勺子舀出所用的量。舀过后会留下圆弧状的窝,很是可爱!
03
自我记事起,每天清晨,母亲第一个起床忙活着为全家人做饭。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中心处沸腾的水向上翻涌,像一朵美丽的花在绽放。
在常用的一个老式瓷盆里,母亲早已舀好了要用的苞米面的量。大锅里的水烧开后,她先倒了一些凉水在苞米面里用长把铝勺搅动均匀,然后倒进锅里。再舀点热水把瓷盆里的残渣尽量冲干净,把冲瓷盆的水倒进锅里后,再用长把铝勺顺时针搅动几下,目的是让苞米面在水里均匀散开,防止聚在一起粘锅糊锅底。
接下来,锅底的火不能烧的太旺。不一会儿,掀开锅盖看看,锅里水和苞米面“水面交融”变得黏稠起来,表面开始咕嘟咕嘟冒出小泡泡,这意味着苞米粥熟了。母亲照例再拿长柄铝勺搅动几下,就停了火!
我们本地话把做苞米粥叫“打饭”,实在是太形象了!
早晨一家人围桌而坐,吃苞米饼子或窝头太干了,先端起碗喝苞米粥滋润一下吧!饭碗有点儿烫,得小心端着,用嘴吹吹,小心地喝上一小口。不然太着急太莽撞了,猝不及防烫疼了舌头是常有的事。
不断地转着碗,不断地吹着,不断地嘴凑在碗边喝一口。慢慢地,碗里的苞米粥低下去了,直至见了底,身上也渐渐热乎乎的了,甚至额头上冒了汗。喝的舒服了,那就豪爽地再来一碗吧!
做好了早饭,母亲拾掇好了,全家人坐下来吃饭。苞米粥从锅里舀出来,一段时间后,碗里的苞米粥表面会凝成一层类似于豆皮和奶皮的粥皮。我喜欢用筷子把它挑起来吃。
小时候,冬天的清晨,起来后整个人缩手缩脚的,感觉天气真冷啊!清冷的空气里,一家人围桌而坐,都不顾得说话,埋头端着碗喝苞米粥,有嘴里哈出的白汽和苞米粥的热气在上升,正间里静得只听见吸溜吸溜喝苞米粥的声音,夹杂着外面小麻雀清脆的叫声,多么美妙啊!
喝着苞米粥,苞米粥的热量进入了体内,很快身体热乎乎的,整个人不由自主舒展开来。阳光从门格里射进来,多么明媚!
喝苞米粥的时候,我家的“就头”是自家种的萝卜腌制后切成的咸菜条(丝),母亲常倒上点儿醋拌拌,如果再滴上一滴香油就更美了。喝着苞米粥,不时夹着咸菜条(丝),再咬上口苞米饼子或窝头,这是我小时候早饭的标配。
那时候,我想吃雪白的暄软的散发着浓浓麦香的馒头,想吃大米干饭,想喝大米粥,想吃肉,想吃油大或有肉的炒菜,想吃很多甜甜的糖尤其是奶糖,想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我不喜欢一直吃粗硬的磨嗓子的苞米饼子或窝头,不喜欢一直喝苞米粥,不喜欢一直吃咸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起初,喝苞米粥是家中的饮食习惯;接着,虽然不喜欢,但也得无可奈何喝下去;后来,喝习惯了,就慢慢地喜欢上了。
做苞米粥的时候,母亲经常往里面放一些前一天晚上泡好的黄豆,家里的大人尤其喜欢喝。直到现在,“打饭”的时候,父亲还是让我多放些黄豆,他说嚼起来格外香,越嚼越香。
秋天的时候,红薯(地瓜)收获了。于是,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母亲做苞米粥的时候,还往里面放切好的红薯(地瓜)块。尤其在冬天,喝苞米粥的时候,吃着软烂甜丝丝的红薯(地瓜),别提多美了!
冬天的时候容易感冒,那时候母亲还做醋饭:在苞米粥里加醋,粥熟后放切好的菠菜。醋味很大,黄绿相间,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四十多年来,母亲操持着一家人的饭食,她做苞米粥很拿手。住在县城的大姨来我家,她不馋不挑,就喜欢吃素朴的农家饭,喜欢喝我母亲做的苞米粥。
她说:“你妈打的饭稀溜溜的真好喝,喝起来真滋润!”
临到我做苞米粥时,总是放多了苞米面,做出的苞米粥总是很厚,招来一通埋怨!
随着我的长大,苞米粥喝的越来越少了,苞米早已不是食物中的主角。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吃的越来越好越来越精细了。时间久了,我会用苞米面打饭喝,算是回味怀念吧!
至今,在我们当地,苞米依旧是被大量种植的秋熟农作物。收获的时候,剥去外皮的金黄色的苞米棒被装在一个个圆柱状的铁丝编的大筐里,排在一起蔚为壮观!农户把家里的几千斤苞米卖给走村串户收苞米的商贩,自家只留一点儿吃。
当再次端起一碗久违了的黄澄澄的苞米粥时,我没有急于喝,而是端详着,深嗅着。我闻到了苞米特有的淡淡的清香,恍惚之间,眼前出现了田野上连城一片的苞米地,一缕缕清香正从广袤厚重的大地升腾出来,是那么的质朴,那么的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