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学校宣布放寒假后我几乎是飞奔着回家的,生满冻疮的脚踩在冰窖般冷的鞋子里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打着滑。湖南的冬天湿冷,氤氲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里,朔风裹着冰雨丝直刮进骨头里。不管穿多少衣服牙齿总是打着颤,用嘴里哈出的白气假装神仙,这便是冬天。每年冬天还有一个老伙伴会固定来找我,那便是冻疮。
我自小学四年级住校起便开始长冻疮,初中高中住校环境差,年年冬天都受冻疮的困扰。直到住进24小时有热水并且食堂不用自己洗碗的大学四人间宿舍起,我便再也没有生过冻疮了。早些时候我被同学骗了,她说冻疮一旦生了第一次便会年年生,于是17岁那年冬天我依旧等待冻疮降临我的手指脚趾时,它总算是失信于我。那时我才明白冻疮只在寒冷恶劣的环境降临。
冻疮是寒冰在我身体里撒下的一颗种子,它以我身体里远离心脏的血肉为肥沃土壤,阻隔了温润的血液在我四肢末梢的完全流通。生冻疮的部位会变得又红又肿。用力摁一下肿块部位会变得煞白,接着血色回来又变成红色。冻疮严重时会变成暗紫色,快要好时,肿块逐渐消失。留下一些透明的痂,待痂全部自然褪去时,冻疮便痊愈了。冻疮在平日里并无很大的伤害力,只是生冻疮的手指肿起来,拿笔写字时变得费劲。
冻疮喜寒,若是进入到温暖的环境,冻疮就会发出反抗。那些肿块部位会变得奇痒无比。一日里最温暖是时刻便是深夜,被窝已经被捂得十分暖和。这个时候却也是冻疮最活跃的时候,冻疮部位奇痒无比,我和姐姐便在被子里抠手指头,搓脚趾头,难以入眠。被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你的冻疮也开始痒了吗?”“是啊,好痒,连小脚趾也痒!”“痒得我睡不着觉了。”我们边说边搓揉手指上的冻疮,希望它能够消停一会儿。但是似乎越搓越痒,后来也不知是如何睡着的。
冬天总是要烤火的,家里烧的蜂窝煤炉子既可以做饭烧水,也可以烤火用。在烧旺的炉子上盖上一块布,众人围坐在一起将布撑起,布将火气笼罩住,伸在布里的双手便温暖无比了,炉子下方有踩脚的余地,脚踩在炉子上不久冰窖般的鞋子也能被烤暖。热气通过炉子壁穿过厚重的鞋底直达脚心。手脚被烤暖了,全身都暖和了。但是这个时候冻疮又不乐意了,他以为我们要用这一炉火把他烤走,于是便拼命发出反抗,被暖的冻疮部位又开始发痒。我便不停地用指腹揉冻疮,祈求冻疮消停一会儿。
冻疮一旦生了不管擦什么药膏都不管用,只有等到来年春天升温时,它才会消褪。因此每年见手指上红肿的大包消去时,我便知道于我而言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来了,褪肿的手指部位的皮肤外有一层痂可以撕掉,这是冻疮留下的证据。但是痂还未完全与手指分离时我经常忍不住去撕,因此每次都会把手指抠得血淋淋的。那年冬天,常年住在温暖的广东的妈妈见着我血肉模糊的食指时吓坏了。殊不知那时疼痛已无意义,这是我庆祝冻疮痊愈,迎接春天来临的独特方式。
为了让我舒适地度过冬天,妈妈特意带我去集上买了两幅手套,一幅全指一幅半指,半指用于拿笔写字时戴。起初两副手套都非常好用,但是戴了一月有余,由于经常洗完碗的手还未全干甚至沾着油就缩进手套里,手套变得干瘪不保暖了。十根手指头插在手套里,细风从干瘪的毛线缝中涌入,分置在手套里的十根手指仿佛被分架于刑具中接受刑罚。摘下手套十指相连尚可互相取暖,打那后我宁愿把手缩在衣袖里或者搓手发热取暖也不爱戴手套了。
当时我们班几乎所有女同学都长了冻疮,位置也是千奇百怪。除了手指和脚趾,有同学耳朵和手背都长了冻疮。还有一个女同学脸颊上都长了,据她说是因为每天早上坐摩托车上学被风刮出来的。
手上长冻疮和沾冷水是分不开的。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热水都没有完全普及,学校洗碗和家里洗衣服都是冷水。我们这种不经常劳作却常沾冷水的手容易长冻疮,奶奶的手天天在冷水里洗菜洗衣服却没有生冻疮,因为奶奶的手一直在劳动,血液充分地在她手中流通。但是奶奶的手在冬天最容易皲裂,尤其是虎口处会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劳动过多、天气干燥寒冷的结果,好在皲裂有药可擦。不过皲裂的疼痛远非冻疮可以比拟的,尤其是沾了水时。我经常听到奶奶“呲……”地一叫,透过豁开的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晶莹的肉。
因此药品便十分重要了,蛤蜊油是奶奶的最爱,不论手上出了什么毛病涂一涂蛤蜊油准没错。其他的像是风油精、红花油都是奶奶必备的药品。只可惜冻疮无药可擦,只能等待春天的来临。
有的人一生也不会生冻疮,有的人永远也摆脱不了冻疮的困扰,有的人冻疮陪了他几年就卸任了。它不大不小、无毒无害、无药可治却奇痒无比。
长大后手上的一些小疤痕提醒着我这里曾经是我的老朋友发芽的位置,这是我第一次学会苦中作乐的证据,是春天首先登陆的码头。
陪伴我多年的冻疮加深了成长从我身上经过的印痕。它教会我不必守株待兔春天,也应主动温暖自己的手心,引心脏的热流去消融那颗寒冰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