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骤暗的刹那,陆无尘就感觉不对。
不是寻常乌云压顶的那种昏沉,而是整个天地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湖面。那股压下来的威势不像幽冥域那种阴冷黏腻的怨气,反倒像是一整片雪峰崩塌,带着凛冽寒意从高空砸落。寒风卷起他额前碎发,刮在脸上如刀刃轻划,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脚下一沉,膝盖几乎要弯下去,地面竟裂开蛛网般的细纹,蔓延至三步之外。他咬牙撑住,脊背绷成一道弓弦,顺势将身后重伤的姜玄往秦昭怀里一推。
“护好他。”
声音低哑,却斩钉截铁。
话音未落,头顶云层裂开一道口子——并非雷电撕裂,更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缓缓剖开,像是天幕被人用剑尖挑起一角。七道身影踏云而下,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空气里凝出的一圈圈银纹,像是有人在天上画了七枚符阵,层层叠叠,泛着冷光。
最前一人白衣如雪,衣角连个褶都没有,仿佛刚从画卷里走出来,偏偏眼神冷得能刮下一层霜。他悬停半空,不动不语,可青阳宗大殿前石阶上的弟子已有十数人跪倒,捂着耳朵惨叫——那不是声音,是剑意,纯到极致的剑意,直接钻进神识里割人,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脑髓。
陆无尘眯眼。
这人站在半空,没动,可整个青阳宗的地面都在震。不是地震,是被他的气息压出来的颤动,连山门两侧百年古松的枝叶都在簌簌抖动,落叶纷飞如雨。
“谁?”陆无尘抬头,嗓子干得发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
那人目光扫下来,像刀锋划过铁皮,冰冷、锐利,毫无情绪波动。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三息,才缓缓开口:“交出道德遗骨所化的手指骨,留你全尸。”
全场死寂。
连风都仿佛被这句话冻结。
陆无尘没动。
背后传来秦昭的呼吸声,很轻,但频率变了。她在准备出手——身为医修,她本不该正面迎敌,但她指尖已搭上银针,袖中三枚“断魂引”悄然滑入掌心。只要对方真动手,她便不惜以禁术牵制,哪怕反噬自身。
“你是哪根葱?”他问,语气懒散,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讥笑。
“天穹裴家。”那人袖袍一抖,掌心浮出一柄虚影长剑,剑身透明,却映得出周围人的倒影,连姜玄嘴角的血丝都照得清清楚楚。“裴玉衡。”
全场哗然。
青阳宗长老席上有人猛地站起,正是那位常年驻守北境、与天穹界有过交集的裴姓长老,脸色铁青:“玉衡少主?您怎会亲临此地……这里是青阳宗重地,未经通报擅闯,恐有失体统!”
“闭嘴。”裴玉衡头都没偏,声音淡漠如拂尘,“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既姓裴,便该知何为‘令出天穹’。”
那语气,像是在打发路边乞丐。
陆无尘反而笑了,笑声低沉,带着几分沙砾感:“所以你们天穹界的人,走路都不带敲门的?我这骨头是你爹掉的?不给行不行?”
“行。”裴玉衡指尖轻弹,虚剑嗡鸣一声,剑尖微颤,似有千钧之力蓄势待发,“那就死。”
话音落,他身后七名随从同时抬手,每人掌心托着一枚青铜令牌,形状如叶,边缘刻满细密符文,隐隐有血纹流转其上——那是以战魂祭炼过的“戮仙令”,唯有天穹界核心子弟方可执掌。八人站位成环,瞬间一股锐气冲天而起,空中竟浮现出无数细小剑影,密密麻麻,如暴雨将至,每一道都蕴含破甲穿魂之威。
陆无尘浑身汗毛炸起,皮肤泛起一阵刺痛,仿佛被无形利刃贴肤游走。
这不是普通剑阵,是活的。每一把虚剑都在动,在呼吸,在等命令。它们不只是能量凝聚,更像是由某种古老意志驱动的杀伐兵器。
他左手悄然摸向胸口玉匣——那里封存着那根传说中的手指骨,温润如玉,却隐隐搏动,似有生命。右手则悄然滑向腰间——太初铃还在,冰凉贴肉,铃内残存一道上古禁制,若引爆,足以让方圆百丈化为焦土。
只要对方真动手,他不介意先拉一个垫背的。
“慢着!”姜玄突然一声吼,嗓子里带着血味,却硬撑着站直了身子,执法令旗横于胸前,“裴家虽强,也无权擅闯宗门,索要重宝!此物乃我宗弟子所得,因果自担!你若强夺,便是践踏天下规矩!”
“因果?”裴玉衡冷笑,唇角扬起一抹讥诮,“蝼蚁谈什么因果?我天穹界一粒尘落下,你们这山门就得塌一半。现在,最后问一次——交,还是不交?”
“不交。”
陆无尘往前一步,直接挡在姜玄前面,抬头盯着半空那人,目光如炬:“东西在我身上,你要,自己来拿。”
风忽然停了。
连天上翻滚的乌云都静了一瞬,仿佛天地也为这一句话屏息。
裴玉衡眼神终于有了点波动,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他低头看着这个穿靛青劲装、左臂缠着破布条的年轻人,忽然注意到那块麻布。
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个不太擅长女红的人之手。可那布料质地特殊,乃是北境极寒之地独有的“寒蚕麻”,早已绝产百年。
他瞳孔微缩。
那一瞬,陆无尘看见他指节松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马上又冷了下去,仿佛记忆被强行掐灭。
“冥顽不灵。”裴玉衡声音低了几分,却更冷,“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抬手,虚剑指向陆无尘眉心。
“今日,我以九霄令为引,借天穹剑意,镇此逆贼。若有阻拦者——同罪。”
话音未落,空中八枚青铜令牌同时亮起,银光如线,交织成网。那无数虚剑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合成一道螺旋剑柱,直指陆无尘头顶。剑柱未落,地面已寸寸龟裂,青石板如纸片般掀飞。
压力骤增。
陆无尘感觉脑袋像被铁箍勒住,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膜嗡鸣不止。他咬破舌尖,靠痛感保持清醒,同时悄悄将一丝道痕注入太初铃——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一旦引爆,至少能让裴玉衡重伤。
只要能拖住一刻,青阳宗就有机会启动护山大阵。
“住手!”
秦昭突然跨出一步,手中银针已搭在指尖,针尾微微震颤。她没看裴玉衡,而是盯着他身后的七名随从:“你们敢动,我就让他们七个人同时哑穴封死,说话都费劲——‘七音断’,你们听说过吗?中者三年不能言,脉象如死水。”
裴家随从中有人皱眉。
他们没想到一个背着药篓、看似柔弱的女人敢这么说话。
裴玉衡却只是轻笑一声:“医修?有趣。等会儿把你抓回去,正好试试新炼的‘断脉散’,听说能让人生不如死三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昭没退。
她手腕一转,三根银针已在指间排开,角度微妙,随时能破空而出。她是青阳宗首席医修,更是隐世毒医传人,若真拼命,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就在这时,姜玄猛地抬手,执法令旗展开,旗面猎猎作响:“传令——守殿弟子列阵!封锁各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按叛宗论处!”
四面八方立刻响起脚步声。
青阳宗执法堂的弟子迅速集结,手持长戟,围成三圈。虽然修为远不如对方,但阵型一成,气势也稳了几分。更有数十名外门弟子自发持剑赶来,在远处列阵,哪怕颤抖的手握不住剑柄,也不肯后退。
裴玉衡扫了一眼,嗤笑:“拿锄头的农夫也敢拦将军的马?”
“我们不是拦你。”陆无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全场,“我们是在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茅房。”
裴玉衡眼神一厉。
“找死。”
他手中虚剑猛然下压。
剑柱轰然坠落!
陆无尘双膝一弯,正要催动太初铃——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裴玉衡忽然收手。
剑柱消散,只余一阵风扫过广场,吹乱了秦昭的发丝,卷起几片落叶。
所有人一愣。
裴玉衡依旧悬在半空,但目光落在陆无尘左臂那块麻布护腕上,久久未移。
“这布……”他低声问,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哪来的?”
陆无尘一怔。
他下意识摸了摸护腕,粗糙的麻料摩擦掌心,带着熟悉的温度。这是他十二岁那年,那个女人亲手缝的。她说:“戴着它,别人就知道你是谁的孩子。”
“捡的。”他说,语气平静。
裴玉衡盯着那块布,眼神复杂了一瞬,像是看到了某个久远的画面——风雪中的小屋,炉火微弱,一个女子坐在灯下缝补,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随即,他恢复冰冷。
“不管你怎么得的,它不该在你手上。”他冷冷道,“最后一次机会——交出手指骨,我可以饶你一命。”
陆无尘笑了。
他抬起手,把护腕扯下来一点,露出底下陈年疤痕——那是一道贯穿小臂的灼伤,形如蛇纹,据说是幼年时被某种禁火所伤。
“你说饶我一命?”他咧嘴,笑容桀骜,“那你先问问这块布的主人,她饶过谁?”
裴玉衡沉默。
风再次吹起,卷起他衣角墨迹斑斑的一角——那是多年前一场大火留下的痕迹,他一直不愿洗去。
下一秒,他抬手,八枚青铜令牌齐齐震动,银光暴涨。
“既然敬酒不吃。”他声音冷得像冰,“那就——踏平此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