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 ——推荐小小说《粉色的尼龙伞》

图:网络

推荐@魏治祥小小说粉色的尼龙伞


《粉色的尼龙伞》可归类于广义的世相小说。

千字小说,情节极其简单,故事没头没尾。两个人于乡间路上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于是毫无“道理”地一路纠结:到底撑不撑伞?

严格地说,雨中没有故事。除了简单的场景描写,便是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活动。感觉像话剧中的独幕剧,人物只是在路上,话还不多,就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便告剧终。

然而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一条曲径,通向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向了复杂的人性。掩卷之余,会轻轻一叹,为这两个把极简单的事情搞得无比复杂的家伙 ,为世人无比看重的面子,唏嘘不已。

话休闲叙,好戏开场了——


“恐怕要下雨?”小林说,停下来频频望天,像母鸡喝水那样。然后追上主任,仍保持半步的距离。


某单位尚未转正的办事员随主任下乡扶贫,发现要下雨了。小说切入点非常讲究,一开场便是小林与主任对天气的判断:是否会下雨?注意小林追上主任后的表现:“仍保持半步的距离”。这是暗示,说明小林不是职场的初哥,已经懂得了何谓尊卑,何谓等级。


走在前头的主任也停下来,手搭凉棚研究天空。片刻后放下手,仍旧倒背在身后,经验丰富地说:“阴渐晴。走。”他每走一步,那胀鼓鼓的皮包就要在胀鼓鼓的臀部打一下。之前小林主动要求帮主任背包,主任谢绝了。主任不但不让他背包,还坚拒镇村干部陪同,说是要亲自选择一家贫困户一对一帮扶。


小说设计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此,主任的判断决定了撑伞的复杂程度,或者说,为二人在后面戏剧性的表演埋下了伏笔。主任经验远比小林丰富: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主任很注意在镇村干部面前的形象,不摆架子,凡事亲历亲为,一定要深入基层。


然而这时天更阴了,好像不是上午而是黄昏,而且他们几乎同时感到脸上痒痒地着了一下。

 

问题是老天不给主任面子,公然下雨了。“痒痒地着了一下”很传神,说明雨细,有助于人物继续表演。雨大,便没戏了。雨小,主任才敢于为维护自己的面子与老天较劲:


“这点雨根本就不算雨。”主任说着步履忽然矫健起来。“我们年轻那阵,哦,就像你这么大,不是吹---”他开始回忆往事。


小雨不算雨,这是偷换概念。注意一个细节,“主任说着,步履忽然矫健起来”。为什么矫健起来?说明表面上嘴硬,到底还是怕下雨,想尽快赶到目地地。语言讲究张力,讲究密集的信息量。“矫健”二字,暴露了主任的心态,他知道自己判断错了,雨会下大,他害怕淋雨,得起快些。为了进一步说明小雨不是雨,他开始回忆过去,回忆当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而小林想的是要不要主动给主任撑伞,他的包里,有一把粉色的折叠式尼龙伞。按照常规,他应该给主任撑伞,但主任说这点雨根本就不算雨,再给他撑伞,这不是打主任的脸吗?接下来主任的一番话,让小林更为难了:“那阵根本不知道啥叫苦,啥叫累。换成现在的年轻人试试!”


怎么办?作者不急,来了段闲笔:


雨无声地飘洒。很细。很密。


闲笔不闲,意味着小林自己都忍不住要撑伞了。但是小林想到了考验,想到了转正指标。主任呢,吹得更加来劲,他得绷着。绷面子。


雨似乎更密了些,下得山里一片迷茫。这时候镜头不断转换,时而是天空,时而是小林的衣服,时而是小林眼里耳里的主任。外表平静,内心却是剧烈的冲突。人都善于掩饰自己的弱点,这场雨说大不大,却足以把人打出常轨,表现出丑陋的一面。主任绷得难受,开始发牢骚了:

这狗日的天气!我就说嘛,一个个都不肯下乡,一个个手头的工作都丢不开。早知道我也丢不开!问题是都不下乡谁下乡呢?---

这狗日天气就是反常。地球变暖,冬天不像冬天,春天不像春天,稍不注意就是伤风感冒。现在的医生也靠不住,感冒了一个月都医不好。---啊嚏!啊、啊、啊、啊——嚏!不行了,这身体,怕是该退居二线啦。

 

主任顶不住了,开始为撑伞找借口,戏剧进入了高潮。

正当小林下定决心经受考验绝不撑伞、且冲到主任前面时,却听到背后嘭的一声,原来主任撑开了一把黑色的尼龙伞。而主任似乎忘了他最初对天气的判断,批评起小林来:小林啊,你怎么不带伞呢?老话不是说饱带饥餐晴带雨伞吗?这说明还是老同志有经验。——突如其来的反转,令人忍俊不禁。小林不撑伞,是为了维护主任的面子,主任撑了伞,浑然忘记了之前对天气的判断,而且丝毫不顾部下的面子。等级所在,这是规矩。

那把粉色的尼龙伞就在旅行包里,为了领导的面子,为了转正,小林同学一直在判断要不要撑伞,什么时撑伞,而现在分明是撑也不是,不撑也不是。如果没有那么多顾忌,如果小林不是小林而是老林抑或是林主任,恐怕早在“脸上痒痒地着了一下”时,就嘭一声撑开了。

更加意味深长的是结尾:


雨才不管小林有没有伞和伞的颜色呢,只是无声地、飘飘洒洒地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

 

忽然想起了民国时期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的一句话:人生要吃好“三碗面”,人面,场面和情面。吃不好的人,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别小看了面子。在世人眼里,面子,浓缩了人情世故;不懂面子,就不懂人性。

杜月笙道出的,正是人性。

职场上领导为什么喜欢“不点名”地批评?

婚宴,丧宴,寿宴,各种宴;贵宾,来宾,客人,排座次......各种讲究。认认真真走过场,做给谁看?

读《粉色的尼龙伞》还能联想到什么?

可见仁,亦可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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