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在乡下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它们总是静悄悄地长在村口、屋后、田埂旁,或是谁家院墙的角落里。这些散落的桑树通常长得不高,却生得粗壮,树皮粗糙皲裂,像老人手上的皱纹。春天一到,枝条上便冒出嫩芽,不消几日就舒展成巴掌大的叶子,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在风里轻轻摇摆。
我小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都有桑树。养蚕的人家种得多些,不养蚕的也总要留一两棵。桑树不挑地方,有点泥土就能活,给点阳光就疯长。它们不像桃李那般开花时招摇,只是默默地抽枝长叶。
养蚕的农家对桑树格外爱惜,和侍弄庄稼一样仔细,在相应的时节里修剪、施肥、打药、除草,一点都马虎不得,那是来年养蚕的底气。
在离村子一二里地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桑树地,足足有几十亩,那是村子里养蚕的人家种植的。每到四五月份,天气暖和起来,那些养蚕的农家就开始孵化蚕宝宝,也要给桑树追加肥料,他们要让桑树尽情地在这个季节开枝散叶,给这些娇贵的蚕宝宝提供足够多的食物。那些桑树的枝条很快就抽出一人多高,旁支侧出,枝枝丫丫,紧密地挨在一起,整片桑树田就像密不透风的绿色帐子。
每年四五月间,桑葚成熟的时节,就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快乐的时候。
桑葚初生时是青绿色的,小小的,藏在叶间几乎看不见。这时候的桑葚是不宜吃的,口感酸涩,慢慢地,它们开始泛红,像小姑娘羞红的脸颊。等到完全成熟,就变成了紫黑色,饱满多汁,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熟透的桑葚一碰就掉,常常是还没等人来摘,就已经落了一地。
如果你站在桑树底下抬头看的话,一整棵树:红的、绿的、黑的果实,挂满了整个枝头。远远望见哪棵桑树上黑压压的一片,我们立即就来了精神。书包往田埂上一扔,三五成群地围到树下。胆大的男孩子哧溜一下就爬上了树,骑在树杈上,专挑那些最大最黑的摘。
桑树不算高,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爬上去也需要些勇气。记得我第一次爬桑树时,手心全是汗,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往上蹭。粗糙的树皮磨得大腿生疼,可为了吃到高处那些最甜的桑葚,这点疼根本算不了什么。坐在树杈上,伸手就能摘到饱满的果实,那种满足感,是现在想来都觉得甜蜜的。
熟透的桑葚轻轻一碰就会脱落。我们常常是摘一个,吃一个,再摘一个。刚放进嘴里的桑葚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水就在口腔里迸开。
那些熟透的黑色桑葚只是甜,味道却不甚丰富,我不太喜欢。我最喜欢的是尚未熟透的紫红色的果子,先是微微的酸,接着是浓浓的甜,最后留在舌尖上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吃得急了,汁水会顺着嘴角流下来,把衣服前襟染得紫一块红一块,回家总要挨母亲的骂。
最有趣的是几个孩子一起摘桑葚时的情景。树上的故意摇晃树枝,让熟透的桑葚像雨点一样落下,树下的就撩起衣襟去接,一边接一边笑闹。有时候为了争抢一颗特别大的桑葚,孩子们会你推我挤,结果把整枝桑葚都碰掉了,落在地上摔得稀烂,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而笑得更欢了。
春天的桑树田是最美的。新叶刚长出时,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大概就是新叶初展的样子吧,这时候的叶子新鲜润泽,像水浸过一样。
等到桑葚开始成熟,绿叶丛中点点紫红,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整片桑树林安静极了,微风吹过,桑叶沙沙作响,熟透的桑葚扑簌簌地往下掉。田埂上的野花开了,蝴蝶在桑树间飞来飞去,偶尔还有几只蜜蜂嗡嗡地围着桑葚打转。布谷鸟这个时候在麦田和桑树林间上下翻飞,整日“布谷布谷”地叫着。
采桑葚的时候,总能遇见各种小虫子。蚂蚁排着队在树干上爬行,瓢虫在叶背上休息,有时还会碰到绿色的螳螂,举着两把"大刀"一动不动地埋伏着。我们这些孩子才不怕这些,照样摘我们的桑葚,吃我们的桑葚。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们,和那些小虫子一样,都是桑树上的常客。
这世界上真正的滋味总是要亲身经历了,感受了,才能品出丰富的味道来,这种滋味的来源不仅在舌尖、还在那些等待成熟的时间里、在树上的欢声笑语里、在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里……
如今城里的超市,一年四季都能买到桑葚。它们被整齐地码放在塑料盒里,每一颗都差不多大小,差不多颜色,上面贴着价格标签。买回家,打开水龙头一冲,倒在精致的果盘里,用牙签扎着吃,确实方便又卫生。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桑葚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少了爬树时的紧张与兴奋,少了发现一颗特别大的桑葚时的惊喜,少了和伙伴们争抢时的欢笑,少了吃得满手满脸紫红的痛快。这些简单的快乐,连同春天的阳光、田间的微风、桑树叶的沙沙声,都被关在了超市的玻璃门外。
现在的孩子,怕是很少有机会体验采桑葚的乐趣了。他们吃的桑葚,都是大人从超市买回来,装在保鲜盒里,洗得干干净净。他们不会知道,为了摘到最高处那颗最甜的桑葚,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爬上颤巍巍的树枝;他们不会懂得,和小伙伴们分享一捧桑葚时,那种纯粹的快乐。
有一年,我孩子上小学时,老师要求孩子们每人养几只蚕宝宝,这可就难为到我了,我找遍了整个小区愣是没找到一棵桑树,最后只能拜托几个同事好不容易弄到了点桑叶。这种生长于乡野的树木是不肯落户于这车水马龙的街区的,它们在这里局促,伸不开腿,也扎不下根。
遗憾的是现在我们那个村子早已经没人养蚕了,整片桑树田都被连根拔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们大部分变成了灶膛里的干柴,连土地都成片被承包了出去,这里再没有孩子们嬉闹的身影。这里变成了吞云吐雾的工厂,还有一部分养殖场。
去年回家,我在村子边农户的屋后偶然间发现了一棵桑树,我站在树下,忽然很想再爬上去一次。可试了试,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灵活的孩子了。最后只能捡起几颗掉落的桑葚,在衣服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味道还是记忆中的酸甜,可总觉得,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吃了。
也许变的不是桑葚,而是吃桑葚的人。我们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那些简单的快乐,就像熟透的桑葚一样,轻轻一碰,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