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豆包静静地卧在掌心里,白白胖胖的,像初雪堆成的小山,又像凝脂雕出的玉坠。
阳光斜斜地照进厨房,落在它圆润的肚腩上,竟泛出些温润的光泽来,不刺眼,只是柔柔的一层,仿佛它本身就会呼吸似的。
凑近了细看,那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面皮,有着极细极匀的毛孔,像是婴儿的肌肤,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生命气。我的手指竟有些不敢用力,生怕一不留神,便要在那光洁的皮子上,留下一个不雅的印记。
姐姐的手,在这面团与豆沙之间,仿佛有了自己的魂灵。我看她拈起一小团和好的黄米面,那面在她掌心那么一旋,便魔术般地凹成了一个圆润的小盏,边缘薄得像蝉翼,中间却还留着恰到好处的厚度。
然后,她用那柄小小的木勺,从那盆深红的豆沙里舀出一勺,那豆沙是熬煮了许久的,稠稠的,亮亮的,带着一种近乎墨色的紫红。她手腕只那么轻轻一抖,那团甜蜜的馅料便稳稳地落入了面盏的怀中,不多不少,恰是那么一份圆满。
紧接着,她的五指便如莲花瓣一般,极快地、却又极轻柔地收拢起来,将那欲流的馅料严严实实地裹住。最后,她用虎口那么轻轻一转,再在案板上一揉,一个俏生生的、浑圆无瑕的粘豆包,便成了。那整个过程,如行云,似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倒像是一场极娴熟的、默然的舞蹈。
那刚出笼的粘豆包,是带着一身仙气的。一股白茫茫的、滚烫的蒸汽“轰”地一声腾起,瞬间便将姐姐含笑的面庞氤氲得有些模糊了。
那热气里,裹挟着一种最为淳朴而原始的芬芳。那是黄米经过发酵后特有的、微酸的粮食的香气,醇厚而温良;紧接着,那被热气逼出的、更深一层的豆沙的甜香,便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那甜不是轻浮的,而是沉甸甸的,带着土地与阳光的厚意,与那米香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将你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这香气,不像花香那般招摇,也不似脂粉气那般媚人,它只是一种踏实的、让人心安的味道,仿佛能将一切飘忽不定的思绪,都牢牢地吸附在这人间烟火的实处。
我小心地吹着气,待那灼人的热意稍稍散去,便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牙齿陷入那极富弹性的面皮,竟能感到一种微妙的抵抗,随即是“噗”的一声轻响,破了。内里那深色的、流动的豆沙,便如火山熔岩般,温驯地涌了出来。
那豆沙是姐姐用赤小豆,在火上用小火慢熬了半日,又用铜箩细细滤过皮的,入口是无比的沙糯,却又还保留着些许豆粒的微末颗粒,在舌尖上形成一种奇妙的触感。
甜味是主调,但那甜里,又隐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陈年橘皮的清苦,恰如其分地解了那蜜意的腻。这外皮的柔韧与内馅的绵沙,这米酸的含蓄与豆甜的奔放,便在口中交织、碰撞、融合,最终化成一片浑然的、令人喟叹的满足。
望着盘中这些白润可爱的吃食,我忽然觉得,这哪里仅仅是粘豆包呢?
这分明是姐姐将她的耐心、她的温柔、她对这琐碎生活的全部热忱,都一点一点地,包揉进这小小的面团里去了。
那每一道细密的褶皱,每一分恰到好处的甜,都是她心事的具象,是她无声的语言。日子便在这揉面、发酵、熬豆、包馅的周而复始里,悄悄地流走了。
而姐姐,总是沉默地在这厨房的一方天地里,用她那双灵巧的手,将流逝的光阴,将岁月的尘埃,都细细地筛过,只留下最纯净、最甘美的部分,捧到我们的面前。
盘中的热气渐渐散了,那粘豆包的光泽也由莹润转为一种哑光的、更为内敛的白。窗外,暮色四起,晚风送来邻家隐约的笑语。我口中那甜糯的余味还未尽散,胃里是满满的、妥帖的暖意。
这人间烟火,大抵便是如此了罢——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里,用一点匠心,一点耐性,将最朴素的材料,点化成最慰藉人心的温柔。而这温柔,足以让我们在往后所有平淡甚至清冷的日子里,都有了可以回味的、甜蜜的依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