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雪之后一个响晴的上午，风依然大，还是很冷。下课后，我离开教室，去办公室接一杯热水。刚倒了半杯，就听到校园里一阵骚乱。我放下水杯急忙跑出去看。
一大群学生已经涌到校门口处，还有一些老师和学生在往那边跑。我有一种不祥之感，也加入了奔跑的大军之中。
在嘈乱的人群中，我听到有人说，好像是有学生掉进冰窟窿里了。
“天呢！！这么冷的天，是要出人命呐！”我担心的想。
“各班班主任请注意，各班班主任请注意！！请马上组织自己班学生回教室，清点人数，马上回教室，清点人数！！各位同学，请马上回教室，马上回教室！”喇叭里传来严肃又不失官腔的校长喊话。
还没到目的地的我，被反向撤回的人群又给拥回来。被裹挟着，我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满是同学们气喘吁吁的声音和议论落水事件的嘈杂。我拿教鞭使劲儿敲了讲台，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扫视一周，惊恐的发现女儿和李晓红不在！我问同学们有没有见过这俩人，大家都摇头说没见过。
02
李刚突然说，他好像见她俩一下课就跑出去了。听说要去外面河上滑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陈老师，校长催着问你们班的人数是不是全，别的班都已经上报了，都没少学生。”有个女孩儿跑到我们教室门口气都没喘匀的问我，一脸着急的样子。
我感觉五雷轰顶，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如果不是讲台的支撑，整个人瘫软到地上了。
班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我们班少俩女生！”“对！陈老师的闺女也不在！”
不知哪些快嘴的家伙抢先说了，这语言里我听不到一丝的担忧和惊恐。我恶狠狠的扫了一眼在座的学生，咆哮道“这是两条人命啊！！”
门外的女孩早已不见踪影，她应该是跑去校长室报信儿了。很快外面来了几个男老师和女老师。女老师被安排留下来帮我看班。其他男老师几乎是架着我走向校门外的那条小河。我伤心欲绝，脑袋里嗡嗡的有许多无名的声响。切割机工作的声音？收音机信号不好的声音？勺子刮玻璃的声音？我分不清是哪一种，或者是它们混合到一起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的头马上就要爆裂。
我的孩子啊！我的学生啊！花一样的年龄！！你们不要有事儿啊！
我没有勇气去靠近那害人的小河，但又不能不去面对。从发现掉进去，到围观，到驱散，到清点人数，到再过去，这是好长时间啊！我绝望的被人拖向那条吃人的小河。
“我早就说这条河在学校门口太危险，应该按上栏杆。没人听，没人管！不作为，你们这帮混蛋！”
我哭嚎着，谩骂着，就像一头发怒的，但是已经无法动弹的狮子，只剩下用声音来讨伐。
03
冰窟窿旁边围着几个学校的保安。他们议论纷纷，但是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快救人啊！求求你们啦！快救救孩子们吧！” 我跪在地上，像个乞丐一样祈求他们。
几个保安说，他们原本就是退休出来干这个工作的。身子骨根本受不了这冰窟窿里的寒气。我一一看了他们，的确，学校雇了这些保安简直是老弱病残的集合体。他们到底是来养老的，还是保护师生安全的？
我祈求的目光转向了陪我来的几个男老师。可是，没等我说话，他们有的低下了头，有的说不会游泳，有的很为难尴尬的用表情代替语言，来告诉我他们的选择。
“我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我听到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老天爷呀，您发发慈悲，快救救两个可怜的孩子吧！”我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雪地上放声大哭，心已经和这个冰冷的世界一样的冰冷。
04
呼啸的消防车声从远方传来，在向我传递生的希望。我站起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渐渐靠近的车子，就像见到了上帝的降临。
“求求你们，快救救孩子们，她们已经掉进去好久了！”我哭着跪在地上给这个刚跳下车的神圣的消防队员磕头。
他早已经穿好装备，腰里系着绳子，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噗通”一声，跳进了冰水里面。
我紧盯着水面，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嘴里念叨着，“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主耶稣，观音菩萨，孔老夫子，你们都保佑，保佑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啊！”
我失去了一个人民教师的优雅。此刻，就像一个农村老太婆一样，在说着一些曾经自己鄙夷的傻话。
冰面下有黑色的头发飘动，还有校服的颜色清晰可见。我又情绪失控了。我盼着她上来，我又怕她上来。她是头垂着，脸朝下被托举上来的。我认得那发卡，是丹丹的！！
“丹丹！”我扑上去撕扯着，要推醒她，要她站起来，要她叫我一声妈妈！
可是，她就像一条丝带，任我摆布。
很快我被拖到一边，而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医护人员把孩子被放到旁边的单架上急救。
我疯一般的要冲过去，看我的孩子。我坚信：有我在，她一定能好的！
05
“陈老师，这不是丹丹。这是我们班的王小涵。”我听有人说。
我不相信，爬过去看，模模糊糊的看着，好像那真的不是我的丹丹。
我惊恐的去人群中搜寻消防队员的身影，“你们不要走啊！还有两个孩子掉里面了！”
消防队员很肯定的告诉我，他刚才在水下搜寻时只看到这一个孩子。这一条河里的水基本不太流动。即使溺水，也不会远了。而他把那女孩儿托上来以后，又在下面找了，没有其他孩子。
“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歇斯底里的向他们吼，要自己跳下去，去找我的女儿和我的学生。尽管我并不会游泳……
有无数只手，快速的伸过来，他们扯着我的胳膊，我的身体。我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虫子，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
“妈妈，您这是怎么啦？”多么可爱的，熟悉的声音！我猛地回头，看到了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的女儿。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看她，看看周围人，再看看冰窟窿。我耳边听到了医生的叹息，护士的低语，“这孩子是不行了。”
我惊恐的怔在那里，不知道刚才他们所说的，被拖上来的女孩儿叫什么小涵，是不是在骗我。我是不是眼花了，没看清。现在，我是不是见到了自己女儿的灵魂。
“小陈！”
“陈老师！”
“陈老师，你这是怎么啦？”
周围很多人围着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自己的天塌了，整个世界暗了，我自己在飞速旋转着的坠向无底的深渊……
“妈妈，您怎么啦？别吓唬我。”女儿带着哭腔喊我，她还不停地推我的肩膀。
迷迷糊糊中，我抓住她的手，是温的！！而我自己的却是凉的。我惊恐，到底是她还是我，刚才离开了这个世界？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感觉阳光带着那么一丝温度从天上照下来。我渐渐地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还有人蹲在我身边，帮我揉搓我的手。
“陈老师刚才一定是吓蒙了。”
“是啊，这事儿放谁身上不害怕呀？”
“妈妈，妈妈，我好好的呢。您别担心。好好地呢！”女儿还在身边摇晃我，她在哭。
我慢慢的意识到，原来女儿真的没死。我一把抱住女儿，喜极而泣……
06
可是，我的学生呢？李晓红呢？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脑门上又挨了一闷棍。
“李晓红还没找到。李晓红是不是还在这里面？”我指着冰窟窿哭着问。我已经完全被这冰窟窿给吞噬了。我觉得这冰窟窿吞噬了一切人，吞噬了整个世界。
“妈妈，李晓红在阅览室。”女儿低着头小声说。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和脚都是麻的。脚像变成了木头做的，腿上有无数根钢针，在快速的这一下那一下的扎。我往前跑，脚不听使唤，好像还留在原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冰雪上，满嘴是冰凉。
“快扶我起来，我要去找李晓红！”我朝着女儿吼，她怯生生的费力把我拉起来。然后我们摇摇晃晃的跑向了学校阅览室。
阅览室的门一打开，一股暖流袭来，好像一下子融掉了我身上的冰雪铠甲。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我见到了躲在书架角落里的李晓红。那一刻，整个天空像倏地一下绽放开最绚烂的烟火。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跑上前去，一把搂住她。
“你这个熊孩子，都吓死老师了！”我搂着她哭。
她却努力地挣开我的胳膊，冷冷的说，“你是担心学生出了事儿受处分吧？”
我木然的看着她，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她抱怨我管理太严格。他们已经是中学生了，需要尊重，需要自由。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怕出危险，怕担责任，就不让干这，不让干那。她说她原本想带丹丹去河上滑冰，可是被保安拦下了。于是，她就带丹丹偷偷溜到了阅览室。她带了随身听，给丹丹听流行音乐，让丹丹感受一下做个叛逆的孩子多么痛快。其实，在丹丹听音乐时，她就听到了校长的喊话，也大体了解了外面出了什么事。可是，她不想告诉丹丹。就让这些老师们去着急吧，混乱吧。她还说丹丹整天在我这种妈妈的管教之下，太可怜了。
“要不是丹丹去上厕所知道了这事儿，我还让你们在外面乱一阵子！”李晓红恨恨的说，就像一只刚打完了很多发子弹，管口已经发红，变烫的冲锋枪。
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尊严已经被这十几岁的女孩打成了碎屑，落了一地。
来找她的时候，我只有脚是木木的，此刻，我整个人都成了木木的。
许久，我缓过神来，慢慢的告诉她，
“刚才真的有个女生掉河里淹死了。”
李晓红瞪大了眼睛，有质疑，也有了一丝惊恐。
“我是你的老师，得为你的安全负责。我不是怕承担责任，只是为你负责。在做人和安全方面，你的妈妈怎么想，我也是怎么想的。”
李晓红听了，朝我吼了一句“我妈死了！”然后撒腿跑出去。
我在后面追她，我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复杂情感。但是我肯定的知道，里面有愤怒，更有无奈。此刻，我又有了很多很多的心疼……
后来，我知道了，李晓红的妈妈没死，是和别人私奔了。她渴望着母爱，但是又充满了怨恨，这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就像我当初教训她时那样的复杂。但是她更加的弱小。
后来，我也知道了，被冰窟窿吞噬的女孩其实是自己故意跳进去的。她的爸爸酗酒，不工作，殴打她的妈妈。在学校给她请了长时间的事假，她已经很久没上学了。据说前段时间还把她带给了几个男人，从而又换了些酒钱……
我从内心深处，深深地，深深地，为这些孩子难过。但是又深深地，深深地无能为力。
07
几个月以后的一次聚餐，我带上了女儿一起。
席间，朋友又提起这件事。大家都说上次的事太惊险了。
女儿在旁边说“对，很刺激！”
我不满的看了她一眼，说不要随便插嘴，这没有礼貌。
女儿说，她没有插嘴，是等阿姨说完才说的。我无奈。
我对朋友说，那淹死的孩子父母得有多么难过啊。女儿说，他们难过什么？一个懦弱，一个人渣。是他们一起杀死了孩子。
我担心的看着女儿。她看起来理直气壮，好像和李晓红的交往，给她注入了无限的底气。
但最终，我还是用眼神让她闭上了嘴。而她却是一脸的不屑。有时候，语言的力量不及表情的一半。比如：不屑的闭嘴会比理直气壮地辩论更让人恼火。
我气急败坏的吼了她一声，“怎么不学好？！”她木然的看着我发火。
我感觉我重重的拳头打到了沙袋上，我的手很疼，沙袋巧妙地发生了形变，而里面的沙子还在欢畅的流淌。
我说，女儿这样下去会变成不良少年。
她说，难道这是我希望的吗？
我痛苦，欲哭，哪个正常的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不良少年。
女儿不再看我，她额头的青春痘却颗颗都怒视着我。
我为自己不被理解很难过。有伸手抽她的冲动。或者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抽了她好多下。尽管实际我没碰她一根汗毛。长这么大都没有过一次。我多么希望，她还有那些她同龄的孩子，能够懂的老师们，妈妈们的心。
08
“叮铃铃……”哪里的铃声？我突然觉得眼前很亮。餐馆消失了，美食不见了，还有那愤怒地青春痘也跑的无影无踪。
我看到了白白的一片，不是学校门前小河里的冰，也不是校园里的雪。那是白色的天花板。枕边闹钟还在欢快的响着。伴着铃声，手机还有一行字在舞动：“给宝贝女儿做饭啦！”
我急忙按下闹钟，穿好衣服，下床，轻轻推开了女儿卧室的门。
门缝里，我看到她还睡着，很熟……
额上的青春痘也睡着，很熟……
我轻轻关上她的卧室门，快步走进厨房去准备早餐。过二十分钟，我做好了饭再叫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