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我心里,她似乎是一个很大的符号,伴随着一种很有年代感的象征,给了我温暖、依靠、信心和期盼。
人的记忆有迟有早,我最早的记忆大概来自两岁多。那天,母亲带着我跨过村口的桥,便开始哭出声来。一直哭到走进院子,我看到台阶至上有黑旧的门框,门框边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黑衣的女人,含泪拉我母亲起来往炕边走去。过了好几年,逐渐懂事起来,我才明白,这是外嫁的女儿回来纪念已去的长辈,那大概是我外公去世的前几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那个身穿粗衣黑布的女人,就是我的外婆,但似乎,自打我记忆起,外婆就显得格外亲切。外婆比较喜欢小孩子,特别是她的孙子、外孙们。而我,因为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也更喜欢跑到她那里去,或许是因为那里会有冰糖或者其它好吃的,等着给我。
外婆大概出生在1937年。听母亲说,外婆的母亲比较响应新时代的思想,在外婆小的时候坚持己见没有给外婆缠脚,所以外婆脚掌要比同龄的婆婆们,显得更正常些,但似乎这些并不能妨碍外婆成为一个相对守旧的人。母亲是家里的小女儿,外婆生她时已经34岁了。到了出嫁的年纪,外婆一直舍不得我母亲,左询右思,想找一个满意的亲家,挑来挑去还没有确定。
不知什么缘故,问到了算命的,说要嫁到我们村的方向、嫁给属狗的人的话以后对她会有好处。这风声放出去,被我们村一个长辈知道了。带着我父亲上门说亲,拿起火棍和鸡蛋皮沿着宅院糊弄了一番,这亲事就这么成了。虽然舅舅们因为我爸是个孤儿极力反对,外婆最后还是下了决定。结合后来的事情的发展来看,父亲没有什么家业支撑,身体又不好,母亲嫁过来反而受了不少的苦。
外婆一生共育有八个子女。据说,最先一个很早就嫁人,又去世了,作为小辈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什么确凿的说法,所以在我印象中,舅舅和姨母,加上我妈,一共是七兄妹。大姨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因为家庭原因去世了,大姨的孙女和我同岁。大姨去世后一直没有了什么联络,一年前外婆一直念叨她的大外孙,恰好大哥的儿子和我弟弟曾经在同班读书,我们又渐渐取得了联系。此外,二姨在2008年的秋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二舅在2018年去世。外婆先后经历了四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个苦命的人。
从那个年代过来,外婆有着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
她从来都是一套黑色的粗麻着装,早几年还保留着晚上用外套当被子用的习惯。一直到七八年前,她还是喜欢自己用麻布做细绳、麻凉鞋,拿到集市上卖。她习惯在热水里面放白沙糖,或者含一小粒冰糖在口里,感受甜味。她一般在夏天炒小麦,自制小麦茶来增加水的清凉味道,而不是喝集市买来的茶。她习惯把钱藏在自己衣服朝里的小兜里,贴身藏着。她每隔几个月就会自己徒步到几个女儿家看看,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73岁左右,但她有经常因为担心二舅,住两天后就放心不下赶回去。
在我眼中的外婆,是一个很和蔼的人,笑容常在脸上,赞赏常在嘴边,我几乎没有见到过她生气过。在她内心深处,常常总有一种信念。她好像在坚信,一家十口人的艰苦日子都过来了,她的后代们都在逐渐越来越好,但她从来不这样说。唯一听到这样的话语,还是我爸爸说,他刚结婚自立家室的时候很自卑,感觉举步维艰,外婆跟他说过,以后就和常人一样了,没必要整天低着头之类的叮嘱。
外婆说,我出生那一夜,她梦到村口的峡谷里面,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第二天赶到我家里一看,果然是我出生了。我从小体弱,三四岁的时候肝病差点没活过来,所以外婆也很宠我。调皮招打的时候,她会挡在我面前,呵斥我父亲住手。假期里面贪玩,要补暑假作业,晚上没有了煤油灯,她不会怪我平时不烧香,而是立即把我家的食用油拿出来放在碟子里,再找一个麻杆点燃当灯芯,自制灯盏给我照亮写作业。每次给我压岁钱或者零花钱,她总要加上一句,拿了外婆的钱学习认字肯定好。高中的时候近视加重戴上眼镜,她总会自言自语的感叹眼睛坏了好可惜……
对于我,外婆是与生俱来,最熟悉的疼爱,无论是在家读书时,外出读书时,还是外地工作时。与之相对改变的是,岁月推移,家中夏日满天繁星很久看不到了,挤在外婆炕上打闹的日子一去不返,满屋子的亲人们一起蒸杂粮吃的日子快回忆不起来了;我逐渐长大、故作深沉,而外婆,却真实地,从干练的中老年,走向了病榻之上的耄耋年纪。
在经历了近半年的严重行动不便后,她终于还是走了。表弟打来的视频里,她偶尔起身,慌张难安,却又半睡半醒。在昏迷之间,她应该有回想到那些她心头难忘人,难忘的事。而我,曾经跟在她身后,跑在她身前,白天、黑夜翻山赶路的小孩子,却没守在她的身边,去唤她,去望她,一如一季一节、一岁一年,站在麦场前、站在大门口、站在门槛边、靠在床边,看我渐行渐远,向我招手再见的她。
人故去,年年旧事渐依稀。新冢立,日日青山更窅冥。
今天,是她入土下葬的日子。青山墓冢,义无反顾地埋下她的一生。她这一生,生于斯、长于斯,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那片地方。与她后半生血脉相连的后代们,或许会把她的故事,刻在生活里,继续哭哭笑笑,甜下去。
我来时,她梦到峡门口有什么东西爬了进来。而她走时,我什么也没梦到。
亲情两字,又不落俗套地写成了辜负。
二零二零年冬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