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走到运河边的那片梅林,伸伸脖子,扭扭腰背,以缓解持续多日因颈椎引起的眩晕。
连日阴雨,偶然放晴,虽日没西山,仍不时有人从梅林中探出头来。
准备打道回府时,一株隐藏在红梅里的白梅引我驻足。我们这里多植红梅,白梅少见。这株白梅还没盛开,一个枝条上通常开到六七成。我牵近枝条,嗅了嗅它的香味。松开手,它轻轻弹回去。我情不自禁说了声“梅花儿开了”,好像眼前那些盛开的红梅不是梅花。我暗暗吃惊,问自己为何会冒出这句话来!
吃过晚餐,见微信群铺天盖地都是有关情人节的内容,猛然间想起今天是2月14号,我那句“梅花儿开了”原本是和这个日子有关的,或者说与发生在这一天的某个行动有关。
事情要从2011年2月14日那个情人节说起。按照工作计划,那天,我要早行赴浙江台州公干。
没曾想到,头天晚上后半夜江南开始下雪,早晨出门时,雪势未减,雪花又大又肥,所幸不算很密。
此时江南的雪,都是水雪,加之气温在零度之上,基本上边落边化。但这不等于说路上没有雪,事实上不但有雪,且以一种危险的形态存在。有些地段昨夜的雪尚未完全化成水,后落的雪覆盖在那半水半雪的冷“浆糊”上,车轮驶上,瞬间失去抓地力,于是,漂移,甩尾,侧滑甚至原地掉头等行车险情就会猝不及防的出现。事实上那天我们行车未久就出现过一次险情。好在司机颇有经验,眼见得不能刹车,边立马松油降档,让车速慢下来,避免了一次事故。事后,他又向我演示了一下刹车:当踩下刹车时,汽车立马像激流上一块没有固定方向的浮冰,像一艘失舵折桨的舟船。司机告诉我这种路况首先绝不可以快,其次见前方有不明路况应提早松油降速……然后他抱怨说,今天可是情人节,别人都在买花送花,安排晚餐、夜场娱乐,我们却要出门玩命。
我说,情人节跟我们俩都没关系,不是吗?你就一心一意开车吧。
好在我们走到杭州绕城时,雪已经很小了,且天上时不时露出太阳。下雪出太阳,也是一番难得景象。
抵达台州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住下酒店,去找要找的人谈事。事情谈不上难办,要紧的是陪好笑脸,和声细语,甚至是低声下气与人诚恳交谈,倾听别人意见,最后就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用坚决地语气表一个让人将信难疑的态。
跑那么老远,工作时间也就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其中后半个小时属于和工作主题无关的参观学习时间。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企业家,他是缝纫机行业的国际巨头,他的展厅穹顶是用一百多个国家的国旗图案做成,那是他的缝纫机业务的有效覆盖范围。他未来的目标是把穹顶预留的几处空白填满。
草草晚餐后回到酒店,我和司机免不了就那位缝纫机巨子的辉煌事业发一番感慨。而当司机鼾声骤起,我的心思则回落于袁中郎的一封信上。那是他写给好友丘长孺的:
闻长孺病甚,念念。若长孺死,东南风雅尽矣,能无念耶?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第二天回程过天台山,因思天台宗祖庭天台寺及智顗、灌顶、支遁、孙绰其人,乃驱车就访。入山行未深远,有一涧溪,过石拱桥,便看到杏黄色的寺墙上写着“隋代古刹”四个大字。无论如何,国清寺(即天台寺)坐落山脚,与我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我一直以为天台寺建在高峻的山顶,寺旁有断桥,下临无地,南与赤城向揖。没想到天台不高,天台寺更在山麓。好在春节刚过,寒林萧森,依然严冬景象,寺内游人寥寥。
十多年过去了,寺内都看了哪些景致已然记不起来,唯古梅一株,稍有印象:主干盘曲,枝条扶疏,稀稀疏疏开了许多白色的小碎花。据说已经有1300多岁,传为隋时章安大师亲植,是国内三株最古老的梅树之一。说实在话,这株古梅并没勾起我多少思古幽情。如果我说,当时我立于树下,梅香幽淡,若有若无,因思晋隋古贤清流,遐踪邈邈,不禁感慨系之,那我就是在装腔作势。事实上,关于这株古梅,也差不多淡忘,我只是在查看了当年用手机拍下的照片才有所记忆。
要说我记住的,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是我忽然面对的一处“道场”。我大概是从一个僧像众多的罗汉堂出来,眼前忽然呈现的是一个很大的四方形院落,我想那更应该叫天井。因为它离我站立的地方差不多有一米多落差,是一个下沉式的大庭院。院子里并无更多景致,空空荡荡。但在离我站立不远的地方有一株新梅,那也是一株白梅。由于是新梅,它的花朵要比那株老梅大而密。我正准备沿台阶下到天井时,忽有一位身穿清灰袍衫,个头不小、胖胖的中年僧人出现。他前倾着身子,背着手走近那株白梅。他绕行梅树半圈,口中念念有词。我侧耳聆听,他说的是“梅花儿开了,梅花儿开了。”像在唱歌。
我停下了脚步,那一刻我不想因为我的任何不适宜举动去影响到赏梅僧。然而,他的神态举止,他的话语却深深影响了我。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他站在天井里看着梅花。我猛然间觉得,我和那位僧人之间有无限距离,有八万四千由旬。但同时,我又觉得我和僧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说一步之遥都太多了。我只希望我和他永远这样站立着,我看着他,他看着梅花。因为我意识到我当时正身处一个高僧开示佛法的道场。那高僧对我以近示远,又以远明近。他的开示是有效的。如果我用醍醐灌顶来形容我当时的状态,那是言过其实的。我觉得用“着迷”,用“自失”这类属于凡夫俗子的专有词汇更恰当。
我并没有因而顿悟,我只是感受到了那种临于佛之澄明境界的清寂。
之后的好多年里,每当我看到一株白梅的横斜枝条,眼前就会幻現出那位身着清灰僧袍的僧人,耳朵里就会听到他像唱歌一样的喃喃自语:梅花儿开了。
四年之后,我用类似古人“乞骸骨”的方式,提前离开喧嚷之场,去讨属于自己、更适合自己的清寂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人生就是这样,你可能会因为别人的一首诗而定义生活;生活的隐秘意义或在于此,你可能会按一句诗去生活,去重新选择生活,哪怕你的生活依然没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