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 || 独活

1.

葛薇龙从公交车上下来,抬头看向半山上的几处房子。它们错落零星地分布着,以廖远又互相抵御的姿态。

来之前她查了电话簿,姑妈家就在前面一片山区,宝云道1号。白色的三四层的大宅,围着一圈金属的阑干。像是鬼屋一样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让人心生恍惚,走进去也许从此黄粱一梦,跟聊斋里的女鬼相伴。

她抬起脚,慢慢地往前走。不管如何,该来的总会来。心里有一种陌生的,隐秘的膨胀感,她伸手压了压自己为了显得有主见而散开的头发。

在香港,这俩年他们家的积蓄几近消磨殆尽。父母在这里没有收入,同时期到香港避难的上海人:实业家有他们的圈子,工薪阶层则像盐融入大海一样,一头扎进这片土地……而父亲一贯名士自居,总归是不合时宜。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格格不入。

父母是迫不及待地要回上海,说是时局和缓些了。在她看来,不过是温水中的青蛙。只一味地消磨时间,真正到了绝境,恐怕连叫都叫不起来。

他们是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自己呢,却是万万不想回过去了。能干什么呢,书指不定不能再读了,最好的结局也是由父母帮着找一个人嫁了。然后再像他们一样,过着这样在温吞水中的生活。

她吁出一口气,不去再想,专心看路边风景。路边最吸引人的是一蓬蓬洋紫荆,矮的也有一层楼那样高。上面层层叠叠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张牙舞爪地别在枝头,十分诱人。

香港的花也是生机勃勃,不像在上海,茉莉只点点,栀子花如同一团卷起的卫生纸。香气是有的,都矮矮的一丛,在绿叶间,花朵找找也费劲。

她边走边演练了一遍届时怎么说。姑妈并无子女,让她投资侄女的一年学费,也是说得过去的。

虽说姑妈自己硬是嫁给香港的富豪做小,为自己父母所不耻。但是时过境迁,现在也不是老时代了。富豪去世,姑妈变成了一个资产颇丰的单身女人,自然是引人觊觎,诋毁她的名声。退一步讲,她只需行得正,好好念书,到时候自然有她的际遇造化。

前面是条岔路,她攥紧了自己的手,因为用力,白腻的手上有些青筋突起。

浓绿的树荫里,突起变异。几丛植物簌簌地晃动不止。吓得她一颗心咚咚跳,一身冷汗也出来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得动弹,稍顷,却原来是俩只不知名的小动物,旁若无人地蹿出来,从她眼前溜走。

正当她呆住时,一阵急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把她浇得个满头满脸。这下她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学校的制服也全贴在手上,大腿上。大概脸色也是苍白的,十足像个女鬼了。

洋紫荆的艳色早已被雨打的残败,俗气难耐,又像有许多的委屈。她也跟着泄了一口气。这样子自然是不想再去姑妈家了。倒像是故意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只会讨人嫌。

不得已她只能朝着附近的建筑奔去。是一幢阴森森的黑漆漆的楼,外墙面全是黑灰色的石面,像是在地上起了一个架子,然后搭出来的这么一个楼。横三层,竖三层,组合在一起。中间还探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露台,活脱脱一条舌头,要舔舐路旁的海水。

也是有一圈阑干围着,所幸门口有一柄海滩上常见的遮阳伞立在那里。葛薇龙就缩在那里,风紧一阵慢一阵的,她越缩越紧,也变成一朵不显眼的花骨朵了。

突然有一束光,像是巨兽的眼睛,直直地扫射过来,让人无处遁形。葛薇龙挡住眼睛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头顶有一个声音传来:“你是谁?”


2.

是个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葛薇龙慌忙露出头来,尽力扯出一个笑来,“我只是在这里躲一下雨。”

何其笙声音一下子放缓下来,“先进来吧,这里也吹得到雨。”


早有司机下来,拉开了车门候着。葛薇龙看看天气,心里微微一动,抬腿上了车。皮的车椅,摸上去滑腻腻的。像是触到一条蛇一样让人不舒服。她往外缩了缩腿,小心地不让自己留下印迹。很快车子开到大厅,葛薇龙回头看了看车椅上,还是有一点水迹。顿时有一点难堪。

下人撑了伞迎了上来,她稍许有一点迟疑着。男人或许是想打消她的顾虑说:“我有一个女儿跟你一样大。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葛薇龙看着他,是一个跟她父亲一般年纪的男人。他的上眼皮突兀地耷下来,在眼角堆出几道细纹,乍一看去就像是三角眼的腔调了。所幸眼角又一道纹路是往上翘起的,而且一张脸倒是个方方的国字脸。人也清瘦着,不是那种油腻腻的调子。看着倒是斯文的样子。她点下头,举步跟着朝里走去。

大厅里面却是开阔明朗,隔出了一个俩层楼高的空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具大概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雕塑,一位神女单手托着头,闭眼站着,表情衣物,无一不栩栩如生。除此就是引人注目的楼梯,细长的扶梯像是竖琴的琴弦,蜿蜒着向上。

听见何其笙在喊:“李妈。”一个矮矮的大眼睛厚嘴唇的妇人应声而出,原来是家里小姐的奶妈。他脱下外套,扔给一边伺候的人。对李妈低声吩咐着,又转过头来对她说:“不要拘束,至少处理干净再走。”说着不见了身影。

李妈说着广东话,大意是女孩子不好受凉之类的话语。葛薇龙大多听得懂,但是接不上话,只是笑。她在李妈的絮叨声中去洗了一个澡,换了一件领口、袖口都滚着像晚霞一样的橙色的边,麻杏色丝绸的袍子。李妈犹在嘀咕,这是小姐自己设计的衣服,这种舒适的袍子,恨不得一做就是一打,各色长的短的。还有那么多穿也没有穿过。

正说着有人领她去了一个偏厅,落地的玻璃窗,看得见外面的景色,窗口放着俩只墨绿色的丝绒沙发。姜茶端来了,葛薇龙俩只小手指头翘着,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茶。何其笙坐在对面,取过佣人端来的托盘中的一份报纸漫不经心地翻着。

葛薇龙跟着李妈那样叫他:“何先生,打扰了。”

何其笙笑笑:“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吧,来这里,事情办完了吗?”

葛薇龙想:他就笃定我是有事而来,而不是受邀而来吗。嘴上却说:“是我姑妈住在这里,我是来找她的。我父母要回上海了,我也是想着来拜访一下姑妈。”

“哦,上海人,是梁太太嘛。”何其笙一副了然的样子。

葛薇龙脸上一阵热,想着香港这地界小,况且又在同一片区域,不知对方如何看待她姑妈了。不禁坐直了身体。

何其笙却不以为意地说:“那么你也要回上海嘛?”

葛薇龙静默下来,明明是简单的一句,却在嘴里翻腾着。就是说不出来,这样得没有底气。

“梁太太的名声不好,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和她搅合在一起为妙。”何其笙还是一针见血般扎破了她那隐秘的心思。

葛薇龙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含糊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意。



3.

葛薇龙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越发脸红,喉咙里又干又涩的,想要站起来,离开这里。

没想到刚一站起来,人就头昏眼花地直往下坠,只得抓住沙发扶手,任由自己不自主地重重地坐了下去。

何其笙马上关切地望了过来,“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站了起来,先叫了李妈进来安置葛微龙,李妈朝他点头,露出焦急的神色,“摸着滚烫,可是烧起来了。”

何其笙又叫了司机去请医生。葛薇龙一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因为外敌在叫嚣着,一面又自觉精神上不堪压力。整个人都像在热油上面煎烤,兵荒马乱的。

她看着何其笙这样指挥,手下的人又团团转起来。她只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对大人的话言听计从。葛薇龙打了一个电话回家,说突然生病要在同学家住一晚上了。

看过医生,李妈把她安置在客房。里面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人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床铺极软,躺上去就好像陷入了云端。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往下滑进被子,暗暗想着,是不是睡一觉过来事情都落到它的位置上。就像爱丽丝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直到李妈轻声地走过来,她才惊觉自己睡了这许久,竟是一夜无梦。头已经轻快了起来,不再是灌满了铅的感觉。只是出了一身的汗,黏腻腻得不舒服。李妈摸了摸她的额头,怜惜地说幸好能好好的睡这么一觉,她去准备点吃的。

衣柜里全是衣服,李妈言明何小姐最喜爱做服装设计,让她自己挑一件合适的穿。葛薇龙抚过这一排衣服,大都是重磅丝绸的料子,纯色上嵌了其他华丽的色彩,如同一个个绮丽的梦。

葛薇龙洗了一个澡,又吃了东西。正觉有点烦闷,推开阳台的门,有个小露台,摆放了许多阔叶高大的植物在那里,风吹过,花影婆娑的。还有一架秋千在那里,坐在上面,能看见对面的蔚蓝大海,摇摇晃晃得像是在船上。

何其笙从另一头走过来微笑着,“我女儿也最喜欢躲在这里。”顿了顿又偏着头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轻柔地说:“小时候总缠着我,在这里给她讲故事,每次都要等她睡着了,我再把她抱上床。”

葛薇龙想起她自己小时,父亲大概都是不在家的。有些艳羡地说:“你对你女儿真好。”

“你们小姑娘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葛薇龙咬住了唇。

何其笙说,“你留在这里上学是没有障碍的。我在你们学校本设一个奖学金。到时把你的名字报去不就好了。”

葛薇龙推脱起来,“那怎么好,何先生,我们素昧平生的,我这受之也有愧,”

何其笙郑重地说:“你也是个好女孩,像我的小天使一样,可惜我的小天使跟她妈妈一样去到天堂了。”随即有些落寞地低头,夕阳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投射出不明意味的暗影。

葛薇龙何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摆手。何其笙把她按下去,骨节分明温热的手,黑色的开司米长开衫就落在她身上。

“好好休息吧,答应我,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嘛。”说着翩然而去。


4.

随后何其笙没有出现,司机送她回了葛家。他的秘书金秘书,是个话不多,沉稳的中年男人,帮她办妥了学校的奖学金。父母见她一切安好,忙不迭地回了上海。

何先生似乎很忙, 但是对她很上心,节时节日总有礼物送上。人虽然少有亲至,但总是让金秘书妥帖安排。假日又总是让秘书接了她去何宅吃饭,但有时候他人不在家,葛薇龙只觉得何宅太大,总是疑心哪里角落藏着些什么。她只得跟在李妈的身后,所以在何宅的时候她跟李妈相处的更多,广东话也说得稍稍连贯起来。

葛薇龙这时才觉得在港的求学生涯轻松自如起来,又加上她住校。同学间交流也多了起来,要好的同学也多了一些。

黄翠西热爱八卦,自同学间往外延伸的新闻逸事丰富异常,有名有姓的,有理有据的。葛薇龙听了一耳朵的小道消息。

另有一个苏菲,竟是李妈的侄女儿。怪不得葛薇龙刚一见她就觉得眼熟,同样是温柔地大眼睛,丰润的唇。十分好相处,见面就是拉了你的手,或是勾住脖子,时间一久,葛薇龙也习惯了她的做派。苏菲还常常拉了她参加教会活动,这时候又十足是个爽朗的港女。

其他的女同学是一面借故接近,又一面在背后编排她,谁让这一众男生的眼睛盯牢了她呢。

彼时她已经剪短了头发,只到肩。烫了流行的小卷发,蓬蓬松,加上她人又不算高,后面看着是个俏皮可爱的模样。正面侧面看呢,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意外地契合这样的发型,比起从前的长直发,人显得更妩媚,更成熟了一点。好似有了一点玫瑰的风情。

这次金秘书又送了一个大盒子,上面有个绸带的蝴蝶结,打开一看是一件小洋装。

葛薇龙从盒子里把它拎起来,明明只是一个白颜色,却很有层次。全身是柔和的米色,从领口到袖口的面料则是一种有着珍珠的光泽的亮缎的料子,巧妙地做成了一条波浪的弧度,刚好露出锁骨。裙摆也是贴了这种料子,裁剪成荷叶边。走起路来,仿佛片片荷叶轻轻拍打着小腿。

她的皮肤又是瓷白透亮的,更显得俩颗眼珠黑亮灵动,整个人如同新荷出水一般。

何其笙看见她也是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拉开座位,“小公主今天也太漂亮了。”

葛薇龙微微有些得意,伸出一根指头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故作矜持地说:“何先生,在家里吃饭,是不是太隆重了。其实不需要帮我准备这些礼服的。”

何其笙只是笑笑说:“你快乐就好了,我看着也开心呀。”

随即又好像想到什么的挑眉道:“不然以后每周都住在家里吧,要不然我一个人也是冷清。”

葛微龙摇头婉拒,以功课有些吃力为借口,实则周末跟同学在一起虽不说丰富多彩,也是自由在在。何宅虽大,可是出行颇为不便。

何其笙沉沉地说道:“那下次再说吧,下次可不要拒绝我了。”

她的心思转了几下,不禁好奇道:“何先生除了工作,这么喜欢呆在家里。也不带何小姐出去玩的吗?”

何其笙顿时脸色阴沉下来,连着眼角的纹路也耷了下来,看着有些吓人。

葛薇龙,连忙岔开话题,拣了学校里的趣闻来说。这时她不得不感谢黄翠西平时给她灌了那么多素材。让她说起来才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幸好何其笙自觉有些失态,脸色也很快和缓了下来。

姑妈不知哪里听到了她的消息,把她接去梁宅。她由一个穿着对襟衣衫的小丫头领着去了一个厅里。

姑妈头发上插着黄金镶着好几颗明晃晃的绿宝石的一个发簪,更显得头发鸦黑如云。皮肤白腻中又透着点青色,一双眼睛却还光华流转,倔强着不肯承认美人迟暮的状态。

她斜斜地靠在雕刻着飞天仙女的美人榻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就是葛豫琨养出来的好女儿?”


5.

葛薇龙只得陪着笑:“是,姑妈。我实在是该早点来拜访你的。”随后她只谨慎地站直在一边,并不多说话。

姑妈淡淡地说:“坐吧。”

葛薇龙在她旁边的一张梨木绣花凳子上坐了下来。双膝朝着姑妈那一面,脸上依旧笑吟吟的。

她的姑妈,梁太太稍稍直了直身体,看向她,像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葛薇龙不由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学生制服。像是要扶平最后一丝褶皱。

“看着倒是个伶俐的,不过做的事看来也是个明白混账人。”梁太太毫不客气地说道。葛薇龙微微有些诧异,却也张了张唇没有辩驳。

梁太太眼神睇过来:“你不知道自己名头初响了么,都传到我这来了。我倒要去恭喜葛豫琨一声,他这个好名好姓的养着的好女儿!可真是厉害,小小年纪,端的是有些手段。”

葛薇龙低下头道:“姑妈说哪里的话,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姑妈自是请教诲。”

梁太太转着她手上硕大的一只祖母绿的戒指,撇了下嘴,“我可教不来葛豫琨的女儿,免得说被我带坏的。”

随即又好言好语道:“你怎么跟那个姓何的银样蜡枪头混在一起?他又可是好相予的,到时候我怕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葛薇龙自然不以为意,避重就轻道:“不过他是学校校董,学校里有些事务需要学生代表,难免有了接触。姑妈若是不喜,我自然是要避开的。”

梁太太嗤地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你爸妈,你呀,大可不必这样费了心思来哄我。只显得好笑,你也就弄松弄松你爷娘。”

说着她拢一拢头发,那萤萤紫红色的指甲在发间竟像一只只甲壳虫。

葛薇龙收起心思,只听梁太太说道:“毕竟,你叫我一声姑妈,我说你呀,还是定定心,搬来我这里,反正家里有司机每天接送你上学。”

葛微龙此刻正接过小丫头端来的甜品盅,闻着甜腻腻的,真是放也不是,吃也不是。她搅动着小勺子,讪讪地笑,“倒是让姑妈费心了,只是我现在拿着奖学金,要是学习上不用点心,怕是这个名额就要没有了。”

“呵,你对学习倒上心!”梁太太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另有小丫头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眼睛似笑非笑地转过来,“我可不敢留你了,免得耽误你的学业。”

葛薇龙心里一片微凉,导致好几天都恹恹的。

黄翠西见了就非要拉她去自己表哥的聚会。无非就是那些杯盏觥筹,风流的人物环佩玎珰。黄翠西连着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她的朋友,葛薇龙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兴致怏怏,只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去。

突然挽着她的黄翠西兴奋地捅她的腰,葛薇龙抬起头看向她那边。

黄翠西犹在低低地惊呼:“是乔琪乔啊!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乔琪乔正眨着眼,微微笑着走过来。后面真巧放有人放着烟火,火树银花地在半空中盛开,葛薇龙只觉烟花的声音像是炸在了她的心里。


6.

乔琪乔看过来,以一种嚣张的语气说道:“我听周吉婕说,你们学校新晋一名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随后声音又低下来,“不过是在我心中留下了如此深的刻痕,如此就再也难以磨灭了。”

他的头稍稍歪了过来,一侧略长的头发就垂下来,有些遮挡了眼睛,却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这亮得吓人双眼。

黄翠西早在之前就借故跑开了。

葛薇龙一面深感他的孟浪,一面又有点疑惑,要么他骨子里天生就带着点外族的基调。

一时局促,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乔琪乔更加欺身上前,步步逼近,只把她如同猎物一般逼近角落中。一只手撑住树木,从外侧看来,岂不就是就像被他圈在怀里的样子。

葛薇龙看着他直且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眸,其中似有一点蓝色的光影,看久了让人疑心有一汪星光藏匿其间。浓密的睫毛在他青白色的皮肤上留下阴影——啊,如同这个宴会上的光影交错。

葛薇龙又怕别人看到,强自镇定心神,“乔先生,你有何事?”

乔琪乔笑她,“你怎么老气横秋的。 ”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新奇。随后又捏了捏她的腮, 像个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形状惫赖。

葛薇龙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慌乱。同时因为紧张觉得有一点缺氧。她深吸一口气,恼怒道:“乔先生,请你离我远一点。”

乔琪乔正色地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叫我乔琪就好了。”

葛薇龙第一次觉得英音原来这么好听,不禁有些愣怔。

乔琪乔一本正经地摇头,“你这样不好。我敢打赌,你这样的乖乖女,做着提线木偶,家里人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除了学校、家,还有这里,你还去过哪里?”

葛薇龙不服气,正气鼓鼓地说,“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等到乔琪乔戳戳她的腮帮,才发觉这个人不过是存心在逗弄她。眼里全是促狭的神色。

她掉头就要走,乔琪乔一把拉住她的手,狂奔起来。俩个人像是被恶犬追赶的流浪的人儿。葛薇龙跑得一颗心都砰砰直跳,有些怅然若失地想,幸亏今天穿了一双软底的绣花鞋。

因为今天心里还是有疙瘩,她像赌气一样穿了一件老式的斜襟衫,下面配着百褶长裙,整个人宽袍广袖的。虽说样子是老式的。衣服却是新制成的。用了极浅的香槟色,外面还拢这一层纱,这层纱是国外最新的款,只要稍许点亮光,就能看到上面的流光幻色。

有一个小孩大概是从未看过这样的衣衫,这样的衣玦飘飘。被乔琪乔这样一阵风似的带过,整个人也像个陀螺,滴溜溜转了几圈,才被返回的乔琪乔手忙脚乱地按住在原地不动了。

是个才八九岁的小女孩,停下来葛薇龙才看清她穿着街上一些本地小孩穿的布衫,胸口俩道布条交叉着。原是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小孩,也不哭,犹在呆呆地看着葛薇龙。

可是这个小孩子捧着手里的箩筐里面的东西却是失掉大半了,一个个黄橙橙的蜜桔滚在四周。

乔琪乔一个个地捡起来,到了葛薇龙这里,单膝跪下去,低头,“女士,抱歉了。”说着撩开她的裙子,检出一个桔子。


7.

葛薇龙呵斥着往后退,“你这个小流氓。”

乔琪乔笑嘻嘻地把最后一个蜜桔放回小姑娘的箩筐,转身说:“没错,带你看看我这个小流氓混迹的地方。”

是个破破烂烂的酒吧,推开门去,里面几乎全是鬼佬。葛薇龙这样十足东方的面孔和穿着,在这里引起了一阵惊呼。

乔琪乔则胡乱地勾着她,一条手臂刚好环住她的头,和以更响亮的呼叫。

“像个疯子一样。”葛薇龙心里微微有些膨胀,又为进入未知的界限觉得慌张。只得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未曾留意对方的衬衣扣子也被她扯开了俩粒。

乔琪乔浑不管这些,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不在乎,带着她进入跳舞池。许多人在跳舞,各种发色,混杂着刺鼻的香水味。葛薇龙僵手僵脚地被他带着旋转。周围的人逐渐转开,在他们周围就空出一个圈子来,含笑的目光投射在葛薇龙的身上。

葛薇龙回以微笑,又不习惯这样在舞台的正中心,抽出手来拍乔琪乔。这里声音嘈杂地简直没有办法说话。

坐下来喝东西时,有个大胡子围着葛薇龙,兜兜转转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乔琪乔猛地站起来,纤长瘦弱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推搡着大胡子,试图把他赶跑。

“不过是请这位小姐跳个舞。跟你有何干系。”大胡子轻蔑地说。

乔琪乔朝他说:“你个粗胚。没有人想跟你跳舞。”

大胡子一拳就挥过来,打在他的下巴上。乔琪乔顺势低下头,朝着他柔软的大肚子就撞过去。

大胡子完全没有想到乔琪乔这么迅速的反击,没有防备中趔趄着直往后退。

葛薇龙吓得尖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乔琪乔拉出来。俩个人跑到街角,乔琪乔又不肯回去,孩子气地非要在外面的滩头上吃云吞。一边吃还一边骂骂咧咧地。“不过是些粗胚。”

葛薇龙气极,“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去什么地方是合适的呢?哪里欢迎我?黄翠西的表哥的聚会? 他们还不是一样的眼光看我?”

乔琪乔说着说着沉默了一会,又自嘲道:“我不过是没根的浮草罢了,飘到哪里算哪里。”

看着他低落的样子,葛薇龙一时嘴快:“你可以自己选择呀。”

乔琪乔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要去你姑妈家呢?”

葛薇龙警觉,“我姑妈跟你说了什么?”

乔琪乔似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个老女人无非就是那几样,翻来覆去,没有一点新意。我岂会上她的当?”又说道:“你少去见她不就好了。”

葛薇龙一只手握着拳放在桌上,一只手托着腮还在想些什么,乔琪乔飞快地伸出手同她的拳轻轻地碰了下。

“好啦,别再皱着眉,当心变成一个小老太太。我送你回去。”

天已经快要蒙蒙亮了,空气中带着点清晨的露水,湿漉漉的。坐在他的敞篷车里,葛薇龙反而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或许是为着她自己多了一个同盟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8.

葛薇龙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颜。苏菲见状整个人都挂在葛薇龙的身上,还见缝插针提出周末教会有活动,需要帮助义诊的医生,可以去当助手,可以做笔录登记。她说得头头是道。白衬衫束在卡其裤里,头发扎得老高,温柔的样子也箍出了个利落的女郎。

葛薇龙看着她心思一动,苏菲一向积极,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事上,还有几个月就毕业在即,她定是有了计划。于是问,苏菲是找到工作了吗?

苏菲,“是呀,虽说女孩在这个世道艰难些,头脑清醒,手脚勤快一点,总能好好生活下去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参加这次的活动。说不定也有找到工作的机会。”

葛薇龙犹在惦记着乔琪乔的约会,他总是有办法牵动她的心。爽快地回绝了苏菲“我还有事,这次就不去了。”

乔琪乔不别扭的时候还玩得挺好,他们难得在他的小公寓里,乔琪拼着一副拼图,葛薇龙看着他眉眼弯弯的,孩子气的样子,想其实他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呀,让她忍不住问:“乔琪,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乔琪乔漫不经心地说:“说什么以后,现在快乐不就好了嘛。”

他侧过身体,他的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又回头像是个迷路的孩子,慌乱又急迫地要寻找归途一样,终于找到了她的唇角,胡乱地抓住她的双手,细细啃噬属于他的美味。

不知哪里传来花色浓郁的气味,葛薇龙一时失语,就忘记了要说的话。也被存封在这个细密的吻中。她觉得自己像以前在家中虔诚地看过的昙花盛开。初时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夜静了,也不知谁在观赏,缓缓地舒展,徐徐地伸张,一点一点开出花朵。谁说昙花无香,她喃喃自语,身边男子一寸一寸的轻抚,好似应和着她的言语,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道。要开出最洁白夺目的花来,只为刹那的光华。

再回学校,却发现金秘书不声不吭地等在门口,直接把她带到了何家大宅。

缘着金秘书的一言不发,葛薇龙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何先生,他看起来很平静,上眼皮越发耷拉在眼角,再也没有上翘的那条眼纹。不知为何葛薇龙感觉他的皮肤底下的血液好像滚烫的开水,“何先生。”

葛薇龙虽是有些惊吓,抿着唇,也要拉出一点笑来。

何其笙听了她的声音却好像受伤的样子,一字一字地说,“我对你好不好。”

“当然是好的。何先生,你的恩情,我总是想着报答你的,我会好好孝敬你的。”

“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他如狂风暴雨一般地吼出,一把抓住葛薇龙的头发,把她拖了过去。刺痛的头皮让她差点窒息,葛薇龙想,头发终究是长了,还没来得及修。

不知道乔琪乔在什么地方,脑中又浮现出姑妈的脸,斜斜地靠在那张美人榻上,脸上阴晴不定。

何其笙拖着她撞到了好几处地方,让她痛得撕心裂肺,她忍不住低低地呻吟着,脸上有液体流下来,她紧紧闭着双眼,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何其笙把她拖到她住在这里的客房,里面已经放置了许多送她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去,轻柔地剥去她的衣服,如珍如宝,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的异宝一般。

表情却狰狞,低吼着:

“我对你这么好!”

“我对你这么耐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9.

何其笙的眼底开始出现一片猩红,葛薇龙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之处。开始时她还敲击床板,试图发出声音来求救,此刻却心底一片灰暗。

怕是没有人可以救得了她了,大概人都被支出去了。当一个人陷入这种癫狂的状态,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葛薇龙紧紧咬着牙关,打着颤,睁圆了眼睛有点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发狂的间隙,四周很静,连鸟鸣,风吹的声音也没有了。她的牙齿上下颤栗着,情不自禁地上下打着架,只听见自己发生的咯咯咯的声音。

没有人救得了我,她再次认命地想。

何其笙双手探上了她纤细的颈脖,像是对痴迷的玩具一样,轻轻地抚过。湿冷的手指头在葛薇龙的脖子上游走,像是被惹怒的蛇,一遍遍确认它手下的猎物。

葛薇龙惊恐地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不要……何先生……你怎么了……”

她大叫,却发现自己只是发出含糊不清,嘶哑的音节。伤口大概也在流血,整个人像是一块破抹布一样吧。

葛薇龙迷迷糊糊地想,到时候父母知道她的死讯会不会难过。

母亲大概会难过一阵子,没几日弟弟妹妹在她面前要这个要那个,很快就会冲淡她的一点愁肠。父亲还是那番岿然不动的名士做派,她的死讯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家族的不可言说。说不定父亲还会指手画脚地让母亲丢掉她存在的东西,母亲就真正无暇想到她了,母亲那可怜的脑子就只能装这么多东西。

她想着想着苦笑起来。

何其笙一只手握紧她的脖子那一刻,她如同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手脚都无力地摊放在床上,不再挥舞。再无一丝气力。就这样吧。何其笙却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捧着她的脸,“你知道错了,是不是,你是我的小天使,可是你为什么不乖乖听话?”

葛薇龙无望地发出几个音节,“我会听话。”

他才又冷静下来,退出他的桎梏,审视了她的全身。而后又像拎一个木偶娃娃一样拎她起来,把她放进浴缸冲水。冲了许久又捞起来,放到床上,从头到脚把她全部舔舐了一遍。

葛薇龙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由于伤口碰到口水的疼痛,让她呜咽着像个小兽。葛薇龙妥协的态度取悦了他,何其笙看似恢复正常了,李妈等一些佣人也一如往常。

葛薇龙发现自己被囚禁了,电话被拔走了,向外的房门都被锁着,各个出口都有人守着,不让她有机会出去。

她只得求助李妈。

李妈还是温柔的大眼担忧地看着她,“何先生也是为你好,生病了就好好休养,不要想着出去的事情了。”

葛薇龙拉开自己的上衣,露出结痂的伤口,“这也是生病吗?这是被他在地上拖着蹭破的?你看不出来吗?”

她低吼着,眼泪自己迸落下来,“何其笙就是个变态!”

李妈目光闪烁,“不会的,何先生是个好人。”

葛薇龙闭上眼睛叹息。她唤不醒根本就不想去思考的人,何宅就像一张大网,李妈只想身处这张令她觉得安全的网中,她不能去想,不能去思考,如果这张网崩塌了她也就不存在了。


10.

葛薇龙自嘲地想,自己不知是对于逆来顺受有一点天赋,还是环境所逼呢。何其笙对她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些恶心到想吐,身体上的残害也是家常便饭,一言不合就会遭到他的毒手。但这些和生死相比也算不得什么,身上的伤口好了又伤,居然也一天天活了下来。

倒是李妈,葛薇龙虽说明白寄希望于她让她递个消息出去什么,并非是她的义务。只是,她可笑地一口咬定何先生是好人,她真的是这样是非不分吗?

葛薇龙双手插入头发里,紧紧摁住痛得欲裂开的头。十分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像李妈一样麻木、驯服。

正巧李妈送了饭,放下就要走。葛薇龙又尝试起来,“让我打个电话吧。”

“不行的,何先生交待的。”

“李妈,我总要打个电话去问问,不知学校里的事情怎么样了?”

“何先生肯定都处理好了,不要担心。你好好养病要紧。”李妈看起来倒是好言相劝。

“苏菲好像要订婚了,你替我说声恭喜。”葛薇龙试了下苏菲的名字,想从她总是温柔以对的神色里找出一丝缝隙。可惜不知是不是道行太浅,竟看不出什么变化。李妈还是匆匆就离开了。

几天后,何其笙不在的空档,却是苏菲来了,带着外面的明媚的新鲜的气息。葛薇龙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腐烂了,直到现在才感觉到自己颓败的心开始跳动,凝固的血液开始了流动。

苏菲抓住她的手,葛薇龙闪躲着移开。

“怎么了,他打的?大家都在说你病退了,办了休学手续。我竟没想到……”

葛薇龙如同惊弓之鸟,并不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帮我通知乔琪乔好不好。”

苏菲惊异地说:“不要通知你的家人吗?或者我们报警好不好。”

“恐怕并不行,警察不见得会站在我一边。”

苏菲烦恼地挥着手说“我提醒过你的,你要小心那个人。”

葛薇龙黯然,当时她只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选择了。现在想来,哪里是没有选,不过这是一条看起来最容易的路,却没想到前路这么黑暗。

苏菲拉着葛薇龙坐下,开始说起何先生的事。

“我早该告诉你的。”她一声叹息。

“何姐姐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姐姐喜欢服装设计,她想要去外面学设计,他却囚禁了她在家,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姐姐的母亲在了,现在想想也是十分可疑。”

“小时候我跟在姐姐身后一起玩的,他们都以为我年纪小,并不在意我。其实我是家里的老大,算得早慧,许多事情都记得的。”

“何先生,幼年家里发生变故,只余他和母亲俩人清贫相依。至此母亲十分严厉要求他,他也争气上进地念书, 后来遇到姐姐的母亲,她那个时候已经离异有了女儿。”

“不知怎么何先生死缠烂打打动了她,这座宅子也是姐姐的母亲的,却没想到变成了姐姐的牢笼。”

苏菲的神色暗下来,“我曾对自己说过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你在这里太危险了,报警吧。”苏菲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有何姐姐写给我的信,提到这个恶魔虐待她的事情。

“你先把我的处境通知乔琪乔吧,现在报警说不定就是打草惊蛇的。警察未必会帮我。”葛薇龙犹在疑虑。


11.

不知道何其笙是太信任李妈呢,还是自信没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搞事情呢。

李妈带给她一个自外面送来的信封。她鼓起勇气打开,露出的是乔琪乔之前拼的拼图中的一块图片,精美得像个张明信片一样。

上面龙飞凤舞地用英文写了俩个词,诚挚的祝愿。葛薇龙甚至都能从上面看到他弯弯的眼睛,揶揄的眼神里面没有一点温度。葛薇龙顿悟,他可不就是一贯是这么儿戏的。

葛薇龙好似在上海的大冬天里,只穿着单衣,感受到那种冷到骨头里的冰。又有凉水自头浇下,贴着皮肤流下来,每一丝皮肤的角角落落都钻了进去。她瑟瑟发抖,眼睛则干涩疼痛,已经流不出泪。只觉得冷,大热的天,她把自己盖在被子里。

越是死气沉沉何其笙越是喜欢,上来就把她剥光,尝试进入她的身体,却百般不得如愿。

他咒骂着,“你这个贱女人……”手上则一刻不停地抽打着。

葛薇龙抖着身体,嘴里混着血和泪咽下去。她知道自己越是抵抗越是遭到酷刑,只恨不得心里能长出利爪,不动声色间就能刺死他。可惜漫漫黑夜,上帝也听不见她的呼救。

盼到何其笙西装革履地出去处理事情,葛薇龙想要去他的书房探探情况。正巧苏菲蹑手蹑脚地上来了,葛薇龙赶紧把她拉进侧里。

苏菲心神不宁地低声说:“我找过你的姑妈了,她只问了几句,就把我打发了。”

葛薇龙并不意外,“她花力气帮我,大概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她做选择,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苏菲坐在化妆凳上查看她的伤口,紧蹙着眉说:“我应该去报警。”

葛薇龙警觉地看了看外头,“我这些天发现他做事情的偏向,他很谨慎,但就是这样他喜欢一样一样的记录下来,或许他觉得像是勋章一样。”

苏菲说,“何姐姐也怀疑过她母亲的死,说不定他就是个杀人凶手。”

葛薇龙微微摇头,“我找到一些东西,没有细看,怕藏起来他会发觉,所以没拿出来还在原地。我去想办法拿出来,苏菲你马上写了匿名信递去警局。千万不要再来了。”

苏菲起身握住她的手,“那你怎么办?”

葛薇龙微微一笑,怕她着急,“我总能找到脱身的法子,在这等我。”

说着她就赤着足,飞奔去书房,书房里还是那样井然有序,像之前来的每一次一样。散发出淡淡的皮质的味道,柜子上的玻璃门反着光,像是黑暗中野兽的眼睛。

葛薇龙探手,从保险柜里拿了他的资料出来。轻微的咔哒一声,就好像破除了某种禁忌咒语,突然失去了森然感。她悄然退出。

顾不上再说什么话,葛薇龙赶紧推着苏菲出去,殊不知,何其笙早就回来了。

追逐间苏菲滚下了楼梯,葛薇龙脑袋里像是有炮弹炸开了,不受控制地大叫。

白色的雕塑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地上是一大滩浓稠的鲜血,一切失了颜色,只有触目惊心的血色弥漫。苏菲就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葛薇龙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声音嘶哑地低语:“苏菲,我刚才还在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挂念我,我凭什么要被这个恶魔控制,我凭什么要去死。”

“苏菲,在我想去死的时候,是你让我觉得我要活着,可是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开眼!”

她蹲在地上,面目被泪水掩盖得一片模糊,小心地托着苏菲的一只手,朝上面何其笙的所在地大喊:“救人,快点救人……”

没有人回应她。

何其笙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漠然地看着下面。李妈失魂落魄地站着,脸色煞白,嘴里好像嚅嗫着什么。


12.

接下来的几天,葛薇龙感觉自己像是被牵着线的木偶人。手和脚俱有人拉扯着一刻不停。除了吃和睡,她不能停下这场奔波。

要不就会觉得这所做的一切没意思,要不就陷入幻觉之中。苏菲依旧眨着她大大的双眼,浅笑嫣然地立在她的眼前。

她盯着前面的空气自言自语道:“苏菲你说人活着是不是挺没劲的。”

“大部分时间盼着所谓的希望,到头来才发现等到尽头的可能是绝望吧。”

她想到什么的笑起来,“我看见那个男孩子了,在你的葬礼上,是你说的去义诊的医生吧。”

“长得就像个医生的样子,特别可靠。”

“你说,我那天要是去了,会不会发觉你们的小心思,比如被我发现眼睛有时候黏在一起了。你会不会偷偷地朝他到手动脚。毕竟你是个‘’惯犯“”,谁能逃脱你的魔爪呢。”

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她用冷水胡乱地洗了一把脸。

又拿出记事本出来记录。她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何其笙的做派:记录,谋划。上面何其笙的名字打了大大的红叉,红色的水笔有点漏油,显得那个叉更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样子。

他已经被关在牢里,犹在垂死挣扎。葛薇龙见他的最后一面,只盯着他,像死物一样,她控制着自己快要沸腾的恨意。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冷静了才能成事。

金秘书的名字写成了粗粗的黑色,这些天她频频联系,他能为何其笙所用,当然也能为她葛薇龙所用。

她又梳理一下要做的事情,姑妈身边的小丫头过来叫她去吃饭。

在厅里,梁太太坐在那里,她就这样仰着面,脸上铺着桑蚕丝的面巾,说是敷着什么药,然后辅以按摩,能够让脸紧绷。

梁太太端着她的脸巍然不动,只小心地动嘴,“你倒是忙,每日里人影都见不到。”

葛薇龙看她一眼,坐下恹恹地挑了一筷子菜,“彼此彼此,你也忙得很。”

梁太太似乎不想跟她打嘴仗,“葛柏警司可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一直让我正经约你,说你是个小可怜。你说你那天赤着脚,就胡乱穿个睡袍,还是一手的血,怎么就让他上心了。”

葛薇龙漫不经心地说,“他不过是有利可图,才像只苍蝇一样要围上来,一个英国人,在中国的地界,不过是想占便宜罢了。”

梁太太忍不住打听,“何家的资产也被他讹去不少吧?你天天跟金秘书在一起谋划着什么,这里的圈子就这么小,你何苦惹得一身腥。”

葛薇龙只当做听不见。

“乔爵士那呢,你怎么露一面就不见了。”

葛薇龙不耐,“姑妈我已经托金秘书在找房子,已经有眉目。学校旁边的小公寓,一个人住也够了。”

梁太太一把抓住自己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你就这么甩我的面子。你想想是谁帮你找的警司?是谁巴巴地把你接过来。”

葛薇龙放下筷子准备上楼,“姑妈,我自是十分感谢您,把我拉出魔窟。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少不了你的好处。但是这感激一分一分偿还也会消失。不要试图把我变成你的傀儡。”

梁太太轻哼一声:“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现在可知道这个世道不太平了,还上个什么学。哎哟我这么大的宅子不够你住,我的钱不够你花?”

葛薇龙正色道:“怎样才是太平,躲在你的身后么?我总得学个安身立命的东西,我不知道世道太不太平,我可知道了有的天堂就是苦海,苦海也会是天堂。”

说着她便毫无迟疑上了楼。


13.

乔琪乔不知怎么来了这边,大咧咧地坐在她小公寓的沙发上。李妈端出一杯牛奶,葛薇龙正站着清点她的东西,看着他说:“抱歉,家里只有这个喝的。”

本就狭小的客厅里堆了许多还没有来得及收放好的东西。倒是消解了许多尴尬。再见到他,不是不恍如隔世的。

似乎乔琪乔没有这个障碍,他眉眼俱笑地问她:“你怎么变成了何其笙的继承人?”

葛薇龙颇为好笑,混不吝的乔琪也是关注这种问题的,“是呀,他收养我,写了函件指定我的。”

乔琪乔像是不经意问起,“他为什么选你?”

“哦,我在学校里的表现优秀吧。”葛薇龙拿起一个袋子,又放在一边。

他伸出俩条腿,在杂物间游移,终于放在合适的位置,“我听说何宅挂了一个基金会的牌子。”

“是苏菲基金会,救助一些失学困难的女孩子。”

“你倒是不嫌麻烦。”

葛薇龙摊手,“怎么,你好像很关注我?”

乔琪乔挑眉道:“现在,关注你的人可能有点多。”

葛薇龙歪着头定定地看着他,“乔琪,我没有钱的,打点了英国人警司,还有基金会要用的资金,其余都已经交给金秘书运转。”

乔琪乔摸摸鼻子,“我们朋友一场,不是想跟你一起玩嘛。”

葛薇龙轻笑,“我现在学服装设计,我想我们大概是玩不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又说道:“中国有句古诗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也有这么一句叫做人间别久不成悲。你大概是不会明白的了。”

乔琪乔顾左而言他,“什么味道,有点苦,有点辛辣……”

“李妈煮水的独活,她有风湿痛,煮了来喝的。有时候她无事了也会制成熏香,独活,独活,不光名字奇怪,味道也独特吧。对了它还是杀菌的。”

“你慢慢品鉴吧,我去换衣服。”葛薇龙头也不回地去了房间里。

再出来时,已经换了黑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缀着亮片流苏,露出光洁的小腿。走动间像是点点流星在身上。

乔琪乔眉眼弯弯,“这就要出去了,我们一起,我载你去梁太太的宴会。”

“不用了,金秘书在楼下。”

乔琪乔温柔地打开门,“我觉得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更迷人了,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在你身上。”

葛薇龙笑笑,“多几番经历,就多看透几层道理。人始终是要找到自己的。”


快到梁宅时,金秘书欲言又止,最后说:“李妈身体不大好了,何不让我重新找一个人?”

葛薇龙抬手,“不用了,我故意放她在我身边,时时看得到她才好。”她捋了一下头发说:“你知道的吧,苏菲竟是李妈的女儿。”

金秘书不响,看来他是知道这个故事的。葛薇龙并不关心这里的曲折是非,只是有些惆怅地想,一个女人,如果自己决定要眼盲、心盲,那么谁也帮不了她。

她下车,整了整裙子下摆,像是奔赴战场,灯火正浓处,一众人的目光全部向她聚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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