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其言不由衷的心事,尤其是生于这新旧交替政权极度不稳定的时代,大家都坐着各自的渡轮,一不留神来个风浪就会把你的船掀翻。我乘上这艘船是在1925年的7月18日,正值意大利的夏季。在不久前我刚刚完成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油画课程,家人们希望我回到家乡无锡,可是我厌恶那些守旧的繁文缛节——极度不情愿一回国就听从父母之命与不相熟的公子哥联姻。于是干脆在校期间,把我业余时间所画的建筑作品集和申请信邮寄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波士顿大学建筑系。
我从未想过他们在大半年后会有回复,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没有第一时间写信给家人向他们汇报好消息,因为不出所料他们一定会拒绝我再次深造的请求。同时我假意写了一封信向他们表达了我想购买回国船票的意愿,在计划之中他们定然高兴,便第一时间向我汇了一笔足够支撑我半年生活和船票的支票。再加上我这些年来通过卖画和捣鼓古董生意赚的钱,足够支撑我几乎两年在美生存的费用。
虽然欺骗家人真的不好,但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和从不向命运低头的叛逆者,我需要以这种方式为己谋取最大的利益。从小我出生在江南的一户富庶人家,我父亲任纺织局的总领,而母亲则是第一批留洋的新女性。可惜再怎么新潮,到了我这一辈依旧是充分贯彻他们根深蒂固的老思想——在他们理念中,我嫁给银行家或者外交官才是正途,例如宋氏三姐妹就是他们常常念叨的对象之一。
但我这种普通头脑的人又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我的诉求相当简单,离开原生家庭,然后一个人在西方潇潇洒洒。幸运的话,找个有趣的人恋爱;反之就孤独自由一辈子。
我来到罗马港口,带着我的三箱行李,三两好友前来送别我,甚至还有一位对我倾慕已久的对象。他缓缓把行李递给我,说:“真的决定好不回国了吗?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国,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几乎是没有迟疑,我微笑摇头表示了拒绝。他是苏州人,我的半老乡,家中情况与我相似,听说我要去美国的消息,立马从他所在的剑桥连夜赶了过来。可惜我的心早已不在什么“归属感”上面,如果我走投无路了或许真的会和他回去——毕竟这是很多年轻女性会选择的路。
他最后摸了摸我刚剪的新式短发,给我一个拥抱,我礼节性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双颊,便徐徐上了船。身后听见他的呼喊:“王诗茹,要是你在美国后悔了,写信给我,我等你!”
我没有回答,心想:真的后悔了,那我也该回欧洲。等到来到我船舱内的一刻,觉得这事终于梦幻般地尘埃落定了。我订的是普通单人船舱——既不想住的太豪华,也不想让自己太委屈,毕竟也有一月有余的航程。虽然面积不算太大,洗漱也要和这片区域的乘客共用,但毫不影响我心中激动兴奋的心情。
等了莫约一个多小时,轮船终于开动了,而我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跑到顶楼甲板处向他们的亲人朋友告别。因为我讨厌这种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何况在这儿并没有我所无比牵挂的人。相反地,我竟然有些困倦,便拿出我不久前在巴黎买的art deco风格香槟色吊带睡裙换上——而剩余的衣服我便很随性地扔在在打开的行李箱中,心想:等我睡醒了再收拾也不迟。
但万万没想到,我是被一个不速之客的推门声而吵醒的。平时我是个既细致又迷糊的人,细致体现在我对艺术和美学的追求,而迷糊是我经常忘记锁门,而这次在船上也是如此。我伸出双臂揉揉惺忪的睡眼,并试图起身靠着墙壁。当我看清对方竟然是个身着西装的男子,准确来说是个亚裔青年。
当他望见我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顿时一惊,脸红地向外退去,然后看了看门外挂着的门牌号,在门外说起了英文:“Excuse me, ma'am, have you entered the wrong cabin? After I checked it again carefully, this room was reserved by me. (不好意思,女士,您是否进错了船舱?经过我细心地再次查看,这房间是我预定的。)”
听到他在门外如此言之凿凿,我竟有些不相信,和他说等我五分钟换下衣服就出去。便草草地套上裙衫,踩着高跟鞋拿着船票出门见他。
等与他一对护照,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罗马拼写竟然和我的一模一样,同样都是“Wong Shih Ju”,难以置信地我反复对着他和我的名字。结果一对不要紧,不仅发现他户籍所在地和我很近,更发现他的中文名字和我相似。他是上海人,姓名叫汪时如。一时间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然后我们又拿出船票对船舱的门牌号,竟然一模一样——这就很不可思议了,明明我三个月前就托船运公司的朋友给我订了票,还凭借票成功上船了,怎么会出现一个和我罗马拼写和船舱号一样的人呢?
汪先生也表示不理解,他示意我锁好门,并想协同我一起去找轮船负责人去理论,我们边走边交谈,他虽有些生气但依旧保持平稳的声调:“我原本就是从纽约到欧洲来度假一个月的,最后一站是意大利,便提早订好了从罗马回纽约的船票。谁承想,意大利人做事这么不靠谱,竟然给我们两张一个房间的票。”
虽然我觉得这事也离谱得不行,但根据长期在意生活经验,这种“乌龙不靠谱”事件是意大利传统,经历多了反而除了无言之外更多了些趣味。
轮船管事的意大利经理看了半天我们的票,在我意料之中不仅不严肃,反而很嬉皮笑脸,他蹦出几句意大利语:“Miei cari ospiti, questo è l'inizio della vostra storia romantica!”身边的男士很明显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询问我,我凑近他身边翻译道:“他说的是,这是我们浪漫故事的开端。”
我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便用熟练的意大利语和经理交谈,大致意思是就算这是个浪漫故事的开端,但我一个未婚少女怎么能和一个陌生男人共享一间屋子,请他们仔细认真调查这件事。
结果等了一会,他们得出了一个不靠谱但只能信服的结论:就是不明缘由同时出了一个船舱的两张票——兴许是打印错误,兴许是其他不明原因。当经理看到我俩护照上相同的罗马字拼写后更是比我们更震惊地睁大眼,并做着意大利人夸张的手势,说:“Mamma mia!”
这时,汪先生有些许不耐烦,便想向他们讨一个说法。经理让他稍安勿躁,立马去联系客房服务人员看看有没有其他空房间。等了半个小时,给出的回复是在底层的“混搭铺位“还有空位,还有一间顶层的豪华海景套房由原来的罗马贵妇一家取消航行而空出。
意大利经理立马摆出一副奸诈的商人嘴脸,他的意思很明确,要么免费给汪先生两个混搭铺位来弥补损失,要么半价给他豪华海景套房(并且在半价中减去原来的普通客房钱)。就在他想要取出支票打算大手一挥直接订房的时候,我立马抢走他手中的笔,然后玩世不恭地看着意大利经理。
我半笑不笑地说:“我看这支票钱最终落入您的口袋中吧。别欺负那些不会意大利语的外国人,我可认识罗马日报的主编,他儿子是我的同学。要是我写封信给他,你猜你会不会被开除?而且你不知道吗?这位汪先生可是位来头不小的外交官呢,要是他去美国把你这事情一抖露,你猜你美国的老板会不会很开心?”
我完全是胡乱地杜撰,罗马日报的主编我都不知道他有儿子,而且这位汪先生我才刚认识一个多小时,就给他编了个“外交官”名号。但狡诈的“威尼斯商人”明显是被我自信而趾高气昂的气势给唬到了,更加上我会说意大利语,便信以为真,甚至还点头向汪先生赔罪。
一脸疑惑的男士看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便和他说:“你不用付那笔冤枉钱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给这个势利经理一些小费,兴许之后他能帮到你什么。对了,我给你杜撰了一个外交官身份,你可千万别穿帮了!”
他的瞳孔放大,充满着不解和惊喜,接着还是开了一笔在我看来过多的小费。经理看着这位“外交官”出手阔绰,便更是相信了我给他编撰的说法。但也许他看不懂中文,且搞不清楚神秘东方国度普通护照和外交官护照的区别,到我们下船的时候仍然以为汪先生是外交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