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
——杜甫《忆昔二首》
见是岑彭到来,耿弇也起身抱拳回礼:“岑县尉有礼,请!”
岑彭倒也不见外,径自在帐中找了张坐垫坐下,耿珣本来还好奇自己将要跟随的上司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现在见到如此一个寻常男子,于兄长面前还如此放肆,不禁火起对着岑彭叫到:“姓岑的,深夜到此找我兄长何事?刚才又为何偷听我兄弟说话?”
见耿珣如此态度,耿弇立刻上前制止弟弟对着岑彭抱憾:岑县尉,这是舍弟,都怪我从小对他疏于管教,请勿见怪,叔昭快向岑县尉赔礼。
耿弇虽然如此说,耿珣反而没听见似地怒视着岑彭。
岑彭摆摆手笑着说到:”在下不日将要带兵远征,今晚有些话想找耿将军聊聊,刚才行至帐外正好听见耿将军兄弟谈话,确是在下偷听失礼在先,应该是我向耿将军你们道歉才对。”
见岑彭如此说,耿珣脸色稍微有点缓和,嘴上还是不饶人:“还是个知趣识礼之人。”
耿弇应道:“岑县尉不必如此,不知县尉有何事要与伯昭相说?”
“耿将军你我都是军人,不必学文人那套虚俗之礼,你我可否以朋友相处称呼?你呼我君然即可。”
“好,耿某也不是那虚礼之人,我看君然兄与我年岁相差不多,只管唤我伯昭就是。”
二人以朋友之礼互敬后,分宾主而坐,耿珣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仿佛久别重逢的挚友般,自讨没趣的坐于桌角玩弄铁环。
“君然兄,你刚才所说为何事?”
“我听闻耿家历代驻守神武,可有此事?”
“神武乃百年前大上造霍去病从匈奴人手中夺得,霍大人对我耿家先祖有知遇再造之恩,故当时家主立下祖训,耿家男儿有生之年不得离开神武,一直驻守在此,不可使再落入匈奴人之手!”
“耿将军一族历代忠烈,严守祖训,岑某佩服!”岑彭说着站起来抱拳对着北方说到。
“倒是让君然兄见笑了。”
“不然,边塞苦寒,守一世易,代代如此却难,我敬你伯昭,更是敬你耿家历代为我大秦守住神武的先祖,只是当今天下再难找出如你耿家一门忠烈世家。”
“君然为何如此说?”
“伯昭可知如今天下之势?”
“哥哥与我兄弟二人,自懂事起就于军中生活,除神武郡及北方各郡偶有走动外,其他州郡都甚少机会行走,怎知天下情势。”坐在角落的耿珣忍不住插嘴道,刚刚听岑彭对自己家族评价如此高,心中不免消除了对他的成见。
“叔昭说的却是事实,还望君然兄不吝赐教。”耿弇看了眼弟弟笑着对岑彭说到。
“赐教不敢当,一家之言而已。”岑彭摇了摇手继续说到:“自始皇传至当今已十四世,历两百有四年,我朝废分封而选郡县制,其目的在于抑制王族势利,不让再现春秋时天下诸侯分裂格局。”
“确实,我朝能安天下两百多年,郡县制功不可没。”
“你可知道,发展到当下,郡县之害尤甚分封了,动乱征兆以现。”
“何以见得?”连耿珣都不自觉坐到耿弇身边,加入进来。
“一郡之守,权限极大,一郡之内,所辖各县人事都由郡守指定,一郡财税用度都由郡守一人安置,可以说除军队外,郡守之权不下于诸侯。”
“朝廷有御史中丞,郡内有监御史,当今陛下用法严苛,郡守敢以身试法?”耿弇诧异到。
“立国初年实行还算良好,如今安定已有百年,世家大族发展壮大,一些豪门大家联姻联亲,盘根错节,至今入仕之路几乎被这些豪门大族垄断,什么监御史、御史都已是摆设而已。大族几乎占尽天下各郡郡守之位,财物输送往来,各级官吏上行下效,大族胡作非为,倾吞百姓田产,百姓苦不堪言,又无门倾诉。各级郡吏不管人民死活,一心钻研开拓门路,拉拢朝中重臣,跻身上层。豪族与朝臣相互勾结,权利互补,一损俱损,天下几没有净土,这些世家豪门借郡县之利已成百足之虫,若没有雷霆之力不能动其分毫。”
“果真如此?”
“不假,其中尤以河东裴家、清河崔家为代表,乃豪族中门阀,清河崔家财力空前,待郡内百姓如猪狗,官府郡吏都不敢与其作对,河东裴家直系遍布官场,一般人无法想象,两家又与朝中重臣多有姻亲,当今陛下以法家之术统御天下,必早知世族之害,却无法根除,当今天下已成油锅之势,稍微一点火星就可使之爆燃,到时天下四处黎民暴起,战火风飞。”
从岑彭口中听到此话,耿弇不禁骇然到:“君然兄,果真如此?”
“唉!你久居神武,与其他中原世家接触甚少,不知其中之害。”
“原来如此。”耿弇立刻意识到,岑彭今晚是有备而来,此人虑事缜密,行动大胆,于天下之势又有独到见解,但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找自己。
“伯昭,今日找你,是知道你定是可托付性命之人。”
“此话怎讲?君然兄,你我今日大军帐中才相见,夜来你对我兄弟讲解世家隐秘,怎又说托付性命之语?”
“伯昭,你可曾听闻坊间之语,高第良将怯如鸡,上阵将帅不知兵。近十年来,世家子弟已经盯上军权,大秦祖制,郡守与郡尉制衡而存,如今这些世家门族掌握了各州兵权,郡兵就成了他们的私人部曲,他们这些人上阵杀敌倒是不懂,鱼肉乡野残害百姓却是与生俱来,现如今除边塞各郡外大族还不敢染指,其他郡县军中各紧要职位差不多都已被占据。”
“难怪今日我观你河东军营时,就觉奇怪,兵士懒散无状,个个倒似泼皮无赖,领军将校更是屁都不懂。”耿珣插嘴道。
“哎,不瞒耿家小弟,我本是县丞,就是看不惯世家与官吏同流合污,才转的武职,还好幼时读过几年兵书,略知军旅之事,不至人前受辱。”
“难怪叔昭刚才说河东将领都排挤你,原来你有如此境遇,但今日我看河东郡尉王大人对你还是颇为公道的。”耿弇问到。
“河东郡尉王梁,他是当今御史太夫王莽的族弟,王莽于朝中微有清名,王梁本人也还算仗义,懂得爱惜人才,时常对我多有照顾,可惜大势如此,河东其他世家早就想将我逼走,好让子弟取代我的位置,对我时为难,王郡尉亦不能抗衡世家各族。”
“君然兄,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岑彭起身向耿弇作揖一拜到底,然后说到:“我料不出五年,最快三年,天下必将有剧变,到时烽火四起,天下之大难找一处太平之地,神武地处边塞,世家涉及极少,或可远离战乱,君然此次偷袭月氏,我手下几无兵士,希望出征时耿将军能助我一臂之力,此次若能立下战功,便可脱离世家钳制。”
“我当是何难事,你要调到神武,只需和我哥哥求个人情即可。”耿珣不屑道,以为岑彭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浪费这么多口舌无非是想来神武避难。
“耿家小弟如此说,当真是小看我岑彭,大丈夫立于世间最重名声,若简单为了自己一条贱命必不肯来求耿将军。偷袭漠北,外人看来好似简单,其中凶险你兄弟应是最清楚,此方天肯助我,来日偷袭月氏成功与否,都是我岑彭拿命拼来的,容不得他人闲话,若此方失败身死,也是我得偿所愿死于战场,无愧天地。”
耿弇听言,起身拱手而敬到:“说的好,伯昭果然没看错人,君然兄真乃大丈夫!叔昭刚才言语唐突了,我代弟弟向你赔罪。”
耿珣也起身叫到:“哥哥切莫小瞧了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岑老大我向你赔不是了,刚才却是我小觑了你。”
说罢从桌上拿起水壶倒满两杯茶水说道:“军中不可饮酒,叔昭以茶代酒向你赔罪了。”
岑彭接过了茶杯笑道:“岑彭不是量小之人,来,耿家小弟,这杯我也敬你,来日你我还需携手互助。”
耿弇见弟弟与岑彭冰释前嫌,也举起茶杯道:“好,我也敬你们两,祝你们来日马到功成。”
岑彭在耿弇军帐中待至深夜才返身回营,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耿弇不禁想到,偷袭月氏,却是如刚才岑彭所说的,此计说易实难。
当年霍去病如有神助,带领两万大军深入荒漠,顺利找到匈奴人军帐发动奇袭,匈奴人惊恐万分以为天降神兵,单于甩了中军大营夜遁漠北,惶惶不可终日,才有了漠北大捷。
如今要再来一次相同的军事行动,难于登天,且不说百年来塞外风土迁移变化,即使有幸找到月氏后方,对方可是有四部大族兵力驻守,守卫中军的更是精锐骑兵雅内萨,胜算几何连耿弇都吃不准,但愿上天眷顾他两,又想到刚才岑彭对他们兄弟所说的世家隐秘与天下将有巨变,胸中烦闷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