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至廉河左岸,河流的面貌已经改变,路的一侧建了很多陌生的房屋,原来这道路两旁都是良田。
努力从大脑深处挤压着记忆,搜索着这儿原本的模样......
村庄边上那两棵高大的枫树和一些老松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楼房。河边砌了围栏,挂了保护牌的槐树,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夕阳下,它巨大的躯干探在平静的河面上,相映成影。
远处那曾经探险过的荒废围堡映入眼帘,停车步行,越过几段开着亮澄澄黄色油菜花的水田。它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河边,高耸的围墙,在河岸边一面已经是断壁残垣。院内荒草凄凄,墙上滕蔓横生,一截由三合土注砌的井圈,横躺在院内的地上,半隐在杂䓍丛中,院内高耸围墙下,原本已经砌了一半高的石墙,许多只剩下了坚石铺垫的基脚。
身处其中,仿佛穿越了悠久的岁月。
它昔日的主人是谁?又经历了什么沧桑往事?它似乎有故事深深埋藏在这高墙深院之内,可是它不会诉说。
眺望河对岸的村庄,在树林的遮蔽下若隐若现。这片树林,在记忆中它们并不存在,原来是一片甘蔗林,大姑的家在对岸的山腰上一觅无余。那是一幢农家土砖平房,厅前有门坪、菜园、屋边有桃树林,勤劳的大姑总是把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大姑热情又和蔼,脸上总是挂着无休的微笑,笑着笑着眼睛就咪成了一条缝,大姑一直留着齐耳的短发,身上的衣服穿着整洁得体,身板挺直,走路快如疾风。她穿着的风格可能是受了祖母的影响,生活再清贫,发饰与衣服再简朴也要打理得无可挑剔。大姑家里饭桌和家具也是被抹得一尘不染。大姑与人说话总是让人听起来特别亲切,特别舒服,让孩子安全感满满。
然而,她和姑父却是性格截然不同,姑父是个闷葫芦,参军退伍后安置在县城一家工厂上班,平时很少回家。偶遇他在家时,与他待上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一脸的严峻。与他打招呼,他仅仅轻轻的“嗯”一声,再也没有话了。
大姑家有四个表姐妹,还有一个表哥,两个表姐,两个表妹年龄与我相差不远。在大姑家有一群同龄表兄妹们作伴,玩得比较开心,挖红薯,捉鱼,去果园摘桃,在对面的河滩上戏水。在我的心目中,大姑家是个乐园。
对我的到来,大姑总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就如祖母见我一样的热情,后来慢慢发现,大姑与小姑与祖父祖母的面貌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与父亲的脸型也是迥然不同,性格完全不同,大姑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仿佛这笑容是天生的。
五个表兄妹都在上学,不干农活时,都穿得干净净的,也都活泼可爱,唯独表哥,看起来不太灵光。听别人说,表兄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因此,他想问题时反应总是要比别人慢一些。
记不清是小学几年级时,家里好像有什么事,母亲愁眉苦脸,一筹莫展。大姑天蒙蒙亮过来敲门叫醒我们,领着我去找一个有能耐的亲戚那儿,他那时候正在乡下的家中休假。
跟着大姑上路了,大姑走路走得很急,仿佛恨不得飞到那儿,渐渐地,我跟不上她的步伐,大姑放慢了脚步,与我聊起了天,聊起了父亲。
“你爸爸小时候调皮得很,但是你爸爸很聪明,从小学习就很好,要不是小时候家里吃得差,营养不好,上高中时招飞行员,腿形有点问题,不然他都当飞行员开飞机去了,就不会去当老师了。”
曾经翻过家里的老照片,看见风华正茂的父亲穿着军装,手中握着波波沙冲锋枪的照片,很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照片的边缘上还印着“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还曾经把它拿出来,向来家里玩的小伙伴们炫耀。
“你爷爷本来是想把我配给你爸爸的,可是却没成,你爸爸上大学后和你妈妈结婚了,我后来就嫁给了你姑父。”
虽然是小学生,但听完后很吃惊。
“哥哥和妹妹怎么能结婚?”
“我不是你奶奶亲生的,是你爷爷奶奶在姑姑很小的时候抱养的。”
对抱养一直有疑惑,因为那时候抱养孩子的情况很多,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父母抱养的。
“现在去找的XXX ,他是我亲生父母那边亲生的哥哥,我去找他应该会帮忙的。”
而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心里却很焦虑,认为家里摊上大事了,很担心。
走了很久,到了一个山下很偏僻的小山村,大姑领着我敲开了一幢两层楼房的大门。大姑一如既往的笑脸,和开门迎客的人一阵热情的寒喧。聊着聊着,那脸型和大姑一样的男人的脸,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大姑在路上早已经叮嘱我应该怎样称呼她的亲哥哥什么,该说什么。我进门时也照做了。
“这事有点麻烦,怎么就这么不注意呢,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先赶到县里去处理下,告诉你嫂子别太担心了。”
走时,他摸了摸我的头,又对我说:
“跟姑姑先回去吧,不要担心。”
说完后,他骑上自行车就匆匆出门了,我和大姑又在路上不断地赶路。而我却一直不知道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受到了事情的麻烦。
那一刻起,心里对大姑充满了感激。
后来,全家回到了县城,一直在外面读书,直至工作,与大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表姐表妹们陆陆续续都出嫁了,有的远嫁到外省,表哥也去了广东打工了。父亲与母亲在县城艰难地建好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自建房之后,进入了中年,与亲戚之间的来往渐渐减少。进入婚育年龄的下一代,各自忙碌着生计,走亲戚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见到大姑,是在河堤的街道上,大姑胖了许多,步态没有以前快捷,脸色也变得灰暗了许多,没有了天然的笑容。她没有看见我,我上前叫了她一声:
“大姑!你去哪?”
当她看见我时,眼睛咪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我问起了表姐妹们的情况。
“XX呀,我和你姑丈现在住在县里了,有空过来玩,你爸爸妈妈都还好吧?芬满嫁浙江去了,忠古去广东打工了。”
姑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极度内向的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走亲戚,他与爷爷奶奶家来往并不多,许多情况下都是大姑一个人在与娘家人走动。
那次与大姑路上相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大姑了。直至有天从外地回来,向父亲问起大姑,父亲告诉我,大姑已经去世了,是突发脑溢血猝然去世的。或许她一直高血压并没有引起注意,然而在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成员中却没有发现有人患原发性高血压病。
后来渐渐知道了大姑的生世,大姑出生在县城唐姓地主家庭,出生不久之后,家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大姑被送到祖父祖母那儿抚养。大姑的亲生父母的家族应该是已经分崩离析了,听家里人说,大姑是吃着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家族中还有一对夫妇,收养了一个同时代襁褓中的孤儿,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到十六岁,在六十年代仍然被追踪而至,揪出活活打死。
大姑那次带着我去找人帮忙的经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它应该是一个遍布愁云早晨,或许还下着毛毛细雨,大姑还带了一把雨伞,它应该是在春天吧,春雨过后的路还是泥泞的,鞋底沾满了尘土化成的污泥。春雨里弥散着忧郁的味道。
那时候祖父与祖母都还在人世的。
现在看来,那其实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冒犯了一个手中掌握了点权力的人,权力掌握在心胸狭窄的人手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依然望不见大姑那曾经生活过的房子。那和四个表姐妹和表弟在房前屋后捉迷藏,在田野里嬉戏打闹的情境不会再有。
刚出生不久的大姑,也许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里,被亲人怀抱着,恋恋不舍地递到了祖母的怀里。没有人跟我说起过,也许是没人愿意说起那不堪的旧事,选择了遗忘。本是一个富家千金却不幸成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这就是大姑的命吧。
终于下不了决心过河那一边去,我不知道,河那边是否有路能通往大姑往昔的家,记忆中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仅能通过小推车的路。
天色已晚,车渐渐驶离了曾经熟悉,变得陌生的故地,而大姑的模样在脑海中却是还是那么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