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枫语》20.滋生仇恨

20.滋生仇恨


1

    叶秋出院了,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到学校。

    刘华琴在德感街上租了一间房,两室一厅,倒也宽敞。母亲回来之后叶秋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刘华琴也是知趣的并无过问,只是在医院时每日负责给叶秋换洗衣物、送餐洗漱,也像回慈爱持家的良母了,相聚久了再大的隔阂也总是能够化解的,何况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何况是血浓于水的亲生母子。

叶秋的心总归是软的,看着母亲每天的劳作他终于有些不忍,也不愿再因以前的事情和母亲冷战,有次他还在病房外听到刘华琴哭了,对着一个病友哭诉着自己的生逢事,哭诉家庭的灾厄儿子的疏离。叶秋终究还是心软了。


终于摆脱了枯燥无味的住院生活,叶秋站在街上,贪婪地吸吮着外界新鲜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虽然暂时还不能回到学校,虽然右手仍用层层纱布包裹着吊在胸前,但叶秋还是很开心,因为他已经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随时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德感狭长的街道建筑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一道长长的天线,透过有限的视野可以看到上面缓缓游曳的云。因为怕因太阳直射而致伤口感染,所以叶秋只有在上午和傍晚的时候才能出去走走,但晚上他是很少出去的,他并不喜欢别人看见自己兜着手臂衣不蔽体的样子时眼里流露出的异样眼光。

上午的街道行人不算多,要等到学生们放学后才会泛滥起来的商铺和小吃摊也并未展开规模,因此街上实在有些冷清——除了街道尽头的菜市场会有较多中年妇女光顾以外。学校附近的市场可以说是因学生而生,放学时兴,返校时息,像一道稳定跳动的脉搏,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固定的节奏。

刘华琴带叶秋去街上买些生活必须的东西,叶秋没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直直地走在前面,刘华琴在身后远远地跟着,时而和周遭的妇女唠唠嗑,时而询过附近的衣铺拿过几件衣物打量着看合身否,妇女似乎有种特别的天性,即便是对于完全陌生的环境也能三两天内就打探清楚,即便再陌生的人也能借几句问候即相处融洽。

但叶秋并不关心这些,他的心已经远远地系在了街道的另一边,那道并不起眼的中学校门……

刘华琴买完东西又与几个女人唠叨半天,这才注意到儿子没跟过来,她来回走了几遭才看到站在校门外一动不动的叶秋。

两个保安在铁栅栏旁的小门内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阳光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照射在铁栅栏内,照射在用白瓷砖铺满的第一教学楼的墙上,形成一道阴影与金色泾渭分明的界限。略微炽热的温度也从头顶一点点往下,从发梢,到耳根,刘华琴已经开始催促着他走了,可叶秋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教学楼上,二楼是自己的教室,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同学们端坐的样子,朗朗的读书声,大概是语文老师在授课吧,而三楼是……

仰视的角度只能让他看到教室的门,看不见窗户,也不见里面的人。

下课的铃声响了,男孩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收回的意思,反而是瞳孔收缩得比先前更厉害,更加聚精会神的,仿佛是怕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帧画面。

楼道因下课而变得喧嚣,有的人出来了,有的人进去了,有的人则一直没出来。

“小英,你在干嘛?”

叶秋难以控制的,他拿起手机给英子发了条信息,没告诉她干什么,也没跟她说在哪儿。可叶秋就是知道,她能懂。

冥冥中的感应?又或是心有灵犀的默契。英子出来了。

就像叶秋预料的一样,真正思念的人总会抱着那一分渺渺的可能性去尝试,去看一看,哪怕是那种可能已经低到几乎为零。

英子扎着一头漂亮的马尾,叶秋只看到视野里一直盯着的那扇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下,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阳台。她笑着,他也笑着。

几十米的距离,教学楼三楼到学校校门外的距离,再加上下课后嘈乱的杂音,他们两人根本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但两人又都默契地没有张口,只是注视着对方,眼睛里仿佛连成了一条线,把二人的目光都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再扭上几个结,怎么也分不开。

叶秋张开手,他松开了扶住右臂吊带的左手,摇摇晃晃地抬到了半空中,他努力地想让受伤的右手也分开些,好让这个拥抱的动作变得更标准,但他做不到,伤口剧烈的抽痛让他嘴角一阵痉挛,他只能把略含歉意的目光传递给对视的那个人。英子早已抬起了双手,环抱住了身前的空气,她张大了嘴巴,极具夸张感地做了三个口型:一个饱满,一个扁圆,一个锐小,像影片放映时定格的三个慢镜头,像帧数被放慢了无数倍的动画。没有声音,可听得到她说的是什么——

叶秋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上课铃很快响了,英子留下不舍的眼光,叶秋挥挥手,让她去吧,女孩才转身回到了教室,视线里的那道门又在突然间的一下拉开后徐徐关拢,金色的阳光在上面留下耀眼的光斑。一切都在嘈杂之后重归宁静。

心爱的人走了,在这场无声的见面,在这里驻立许久也只是为了这不到十分钟的会面,男孩也满足了,以前午休的时候他也老上楼去偷偷看英子的模样,也只是为了看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只是看上一眼便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也许英子现在都还不知道。

男孩又对着三楼伸出了手,他努力地抬起,抱住,好像身前的空气就是刚才心念的那个人儿,好像她还站在阳台处对着他也作出同样的动作。男孩挽着手,眼里满是幸福,他把头埋进臂膀,靠在肩上,好像怀里抱着的真就是那个女孩,他拥抱着她,交缠着脖子,把头埋进女孩柔顺的发丝里,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2

清明放假,英子没有回家。她住到了叶秋一家租住的房内,刘华琴给她在客厅铺了一张小床,英子睡客厅,叶秋睡里屋,叶母则在另一间。每天英子都会细心地给叶秋整理好被褥,叠好衣物,她睡在外面生硬的床板上一点儿也不安稳,因为每次叶秋出去上厕所的时候不管多小心,都足够惊醒她,而后在一阵窸窣的穿鞋声中她又赶紧起来扶叶秋去卫生间。

每一个清晨英子总是会比叶秋起得更早些,往往是叶秋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意里,就听见了床边房门轻轻打开的声音,而后一个身影悄悄地走进来,蹲下,把头靠在他的胸膛。而有的时候,英子也会悄悄溜进叶秋的房间,而叶秋则反身把房门锁上,在刘华琴不在屋或是已经睡着的时候,邻房沉重的鼾声就是二人对放下警惕的最大保险,他们会悄悄摸摸地亲昵,虽没有人打扰,却也不敢大声,在同一床被单下拥抱着,好似抱着的是整个未来,好像抱有全部的爱与幸福。

刘华琴虽然多少有所知道,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本性不坏,只是脾性和其与父亲的事给了叶秋不好的印象——话说回来又有谁生来就是坏的呢?每个人都是受害者,那些被界定为坏人的人,他们也不过是残酷生活和成长环境的产物罢了。

叶秋说:等他手好了,他一定要做菜给英子吃。他说他还不太会做菜,因为从小没有个固定的居处,但他会努力学。

在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学校举办了运动会,叶秋还惦记着,他没能够参加,英子穿着红色的短袖,大汗淋漓地跑出学校看叶秋,安慰他说没事,叶秋很奇怪她是如何能在这个时间里出到学校的,英子只是笑着说,借同学的卡偷跑出来的。年轻的身体恢复起来总是极快的,出院后一两周的时间叶秋就已经可以去医院拆除纱布了,重返学校的那天他给英子带去自己亲手炒的肉丝,鱼香的,是叶秋从小最喜欢的菜,银白色的铁盒里渗出来的满是酸甜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整个楼道都能闻到,英子打开饭盒迫不及待地尝了尝,直道好吃,三下两下就了个干净,还巴咂巴咂嘴,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叶秋回去自己也尝了尝,明明有些硬,不知道是淀粉放少了还是肉炒得太老。


母亲刘华琴还是每日尽着她母亲的义务,中午时分仍会留在校门口栅栏外端着饭盒等待放学的叶秋,叶秋也只是伸出手去接过盒子,一言不发地便转身回到教室,因为怕食堂拥挤的人流磕碰到初愈的伤势,叶秋现在还并不敢去食堂,每次他都是等到教室里人走完了,才出去拿过母亲包来的饭菜坐在教室里悄悄地吃。

时间久了,各种问题也急待解决,随着叶秋和刘华琴之间的关系缓和,后者那唠叨絮絮的毛病又开始隐现,“要是让我去处理恐怕早就弄好了,你们家里这些人啊,我还不知道?”她又开始念叨着,说父亲的不好,骂幺爸的不是,说叶家不会处理事情,讨论着人与人是怎样的心机,辩论着那些虚伪和客套。每当叶秋下完晚自习回到家里,刘华琴便像上了镗的火枪,开始一发接着一发,连绵不休,翻着那些陈年往事,陈述自己的孤弱和可怜,有时候叶秋实在听得烦了,他就走回房去,锁上门,拉紧把手,可也锁不住那些污言碎语。

有时候叶秋也会反抗,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从来都算不得一个真正温顺的人,或者那种温顺只是在他在意和真正爱的人身上才会体现,他会格外的生气,会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来让母亲闭嘴,但道德上的约束也让他不会做上过分的事,他只会生气地怒吼,或将关闭的房门砰地一声撞到咔咔作响。但母亲还是会喋喋不休,也许只是声音消停了一小会,生气的两方必须有一方服软才会让事态的发展不至于失控,多数时候是叶秋用粗暴的方式换来了房屋里片刻的宁静,他实在是不想下了晚自习的自己在房间里做习题时还要不停忍受母亲念叨那些烦心事的操扰。

但也有时候,是两者都不甘退缩的碰撞,在大人眼里,这就是小辈忤逆的顶撞,是臣子对君王以下犯上的僭越,放在以前不过“打一顿就好了”,叶秋也知道若这是在小时候迎接自己的肯定是刘华琴一个响亮的耳光,但现在不行了,叶秋已经比她高上了一个头,面对刘华琴的瞪怒,他并不退让,在他心里自己以前的那些遭遇可有一大部分都得算在刘的头上,父亲的眼睛也是因为她,她凭什么让自己退让。他也学着母亲以前对他的样子,俯视着,伸出了食指,指着她,居高临下。

“你再指一指试试?”充满威胁性质的恐吓。叶秋并没有被吓垮,但在幼时的阴影中衍生出来的畏惧感还是让他未再坚持,他转身,重重地关上了门。

无外乎都是因为钱的问题,母亲的自以为是是这样,幺爸的恼怒是这样,父亲的无奈也是这样,似乎解决了它,一切快乐的源泉都会涌现,像池子里的水流,一旦缺少,就会因为干涸而暴露出内部那些皱而裸露的存在,那些尖锐的沙砾和肮脏,那些被埋葬在底下的秽物。


叶秋打算自己去解决,在母亲的压力下,也基于最现实的需要。

他给校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课余的时间里塞到了校长室的门缝里,里面列述了事件的因果和相关法律对责任的划分,包括对铅球的质量疑问和学校对学生安全的疏忽,叶秋认为学校多少是有部分责任的。校长把叶秋传去了办公室,满脸的笑容,炯炯的眼睛,让叶秋联想到了咧着嘴吃食的仓鼠,开门的第一句话是:学校没错。否定了信里提到的一切理论和依据,带有着不可置疑的权威,像古时战胜国对战败国高高在上的权利,容不得商榷和妥协。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来说,校长就是压在他们顶上的权威,是个众人仰慕的大官,少有敢质疑他的说辞,更不会有人胆敢与之叫板。但叶秋不能退,他在校长的示意下坐到桌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竭力地掩饰着内心的胆怯。在实力明显不对等的谈判中只有伪装出来强大的气场才不会让对手看出你脆弱的内在。

“学校确实没有责任,但可以出于人道主义给你们一些适当的帮助。”这是那人最后的回答,态度变得很亲和,但话语间却没有丝毫可以斡旋的余地,尤其在涉及到有关利益方面,泾渭分明的界限不容逾越。

叶秋知道多说无益,他只好起身离去,冥冥中他感觉社会中的某种现实的属性已经通过这次的交锋初露头角,没有书上讲的那般伟大和浪漫,只有着冰冷的世俗和功利。利,这是大人们趋之若鹜的目标,也是多数人倾尽毕生心血的追求,为了它,人们可以放下原则,可以隐瞒真相,可以颠倒黑白,只要那装载利益的容器可以再大些,只要那容器里的东西可以再多点。


3

父亲说,要不是考虑到叶秋明年高考的话,他真得去学校闹上一闹。

父亲说,让母亲别管。

可母亲还是整日在不停地念叨,讨论着人与人是怎样的心机,辩论着那些虚伪和客套。

她说,要是让她去捣腾这件事的话指不定早就弄好了,她还是一脸鄙夷地数落着家中的亲人,偶尔也会像从前那样,翻出那些尘封已久的饱受冷落待遇的事,叶秋小时就听过好多遍了,无非是三岁时把他寄养在六嬢家里他们又收了多少钱啊,无非是姑爷他们又如何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啦。真是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但这些在叶秋心里想着可笑,刘华琴啊刘华琴,你为何不思量一下自己呢?

小时候积压的怨恨,长大后会衍生出报复。为父亲报复,为自己报复。

仇恨的种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种下,伴随着成长途中力量天平的倾斜,这种仇恨会像肆虐的洪水般,冲破闸门,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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