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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去看残雪?

是因为刚刚读完卡夫卡的《变形记》之后，多次看到“残雪是中国的卡夫卡”这样的评论，所以，就翻开了她的短篇《茶园》。

《茶园》收录在2020年出版的《茶园：残雪全新小说自选集》中，是短篇小说自选集的第一篇，我就从这里第一次开启了残雪神秘莫测的精神迷宫之旅。

作家残雪，1953年出生，今年71岁。她出生于书香门第，有大量的文学阅读基础，又适逢社会变革年代，有丰富的职业生涯经历，无论内因或是外在，她的人生原本就是一本厚重精彩的书。

她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她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多的中国女作家；她的小说选入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国学院大学的文学教材，作品在美国和日本等国多次被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她于2015年获得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2016年入围美国纽斯塔特文学奖，2019年入围国际布克奖长名单、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高居第三，2020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第一。然而，正是这一长串闻名遐迩的奖项，以及“暗无天日的阅读体验”的评价，一次次阻止了我阅读她的作品。

但是，当我猝不及防地翻开《茶园》，书页和文字都干干净净，就如一片旷野一样进入我的视线，没有任何推荐引导，任凭我信马由缰一头闯入，才蓦然发现，这原来是一片原始的大地，像懵懂孩童的奇妙梦幻，又像繁华望尽的智者视野，这苍茫茫大地上早已去除了虚荣矫饰，只余下一些真实，一些纯粹，一些赤裸，一些本源的哲思，让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去领悟。

坐在阴湿空阔的老屋的客厅里，喝着茶，祖母忽然对黄石说：你去黄伯的茶园里玩玩吧。那边天天出太阳。

作者在开篇第一段只用一句话，就形成一种对比：当下的阴湿空阔对比于茶园的阳光普照。于是，不单单是主人公黄石，就连我，也向往起黄伯的茶园，那一片碧绿的原野或是丘陵，密密丛丛的茶树一层层如阶梯状排列，间或有包着蓝花布头巾的采茶姑娘，背着竹编的小背篓穿梭其间，悠扬的山歌引出一两个对唱的帅小伙儿。

噢，残雪的茶园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儿，超常规的视野和想象能力，让她的文字一直驰骋在自己的空间，自由自在。自她开始写作以来，她就那样卓尔不群，坚守着一片诡谲离奇的想象，从不迎合外在，始终拥有她自己的文学理想和标准。

《茶园》以清晰、凝练的语言，让我带着疑惑重新去审视，那些原以为早已烂若披掌的人情世态。

①

世间万物有时真幻莫辨。

黄伯的茶园其实是这样的：一大片荒原，四周没有任何活物，没有树木和房屋，连草都没有一棵，只有无边无际的褐土和大石头。在黄石的心中，从祖母家出发到抵达黄伯的茶园，这就像追寻理想的路途，一路上不断地出现期望、破灭、重建、迷惑、接受和融合。

黄石的心中因为祖母临别的一句叮嘱，开启了巨大的悬念，“石头，你可要回来啊！”到底黄伯的巨大的茶园究竟有些什么样的诱惑力，使得祖母竟要担心他会滞留在那边不回家呢？

祖母为什么说自己想去茶园都没有机会呢？为什么祖母心中非同一般的茶园茶树全都是死亡的荒野？为什么祖母心中高大英武的黄伯其实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子，甚至快要不久于人世？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或者一边是历史的天空、一边是现实的景象？黄伯的茶园，就如黄石梦中的迷雾一样波诡云谲，玄妙莫测。

不只是祖母的描述造成黄石的认知差异，就连黄伯在茶园中行走时描述的景物，也和黄石看见的、触摸到的完全不一样。是年龄蒙蔽了人的认知，还是生存本能必须指鹿为马？亦或是千丝万缕的乱麻下掩盖的事实，只有靠睿智的老人亲自剥离，才能给十三岁的少年看到真相？

②

生和死的选择是自由的吗？

残雪的《茶园》回答我：是的。

“如果你给它们浇水，它们不再喝水，那就是死了。只要它们一死，白蚁马上就跑出来了。”

“是它们自己决定要死的吗？”黄石问。“应该是吧，要不谁能为它们做决定？我将死茶树挖掉，再种上新的。新来的茶树很快感到了这里的氛围，两天之内树叶就掉得干干净净，变得同周围的茶树一个样子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新茶树终归得死，还是会被白蚁分而食之，甚至连杉松这样刚直的树种也概莫能外，枯死在茶园外围。

死后的茶树和杉松，甚至还可以作为柴火燃烧，为黄伯取暖。而黄石则为茶树惊人的意志所倾倒——贡献了枝叶、贡献了树浆，最后贡献骨骼，化为灰烬，少年竭力地想象着它们临终前的种种形象。

甚至刚刚开始被我暗自唾弃的害虫白蚁，在生死面前，也有大无畏的悲壮。

当黄石听说有收购白蚁的人，很吃惊地问，收购白蚁？白蚁死了吗？

黄伯说，有白蚁集体自杀的事发生，场面很英勇。

“自杀？为什么？”黄石瞪大了眼。

“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想体验吧。每个月都有一次。”

“过些天看吧。我把这叫作演习。通常的做法是，我将一木盆水放在茶园里，到了午夜时分，它们就来了。它们秩序井然，一点也不慌张。”

大至人类，茶树杉松，小至白蚁，生生死死，万物循环不休。黄伯生茶树，茶树死于白蚁，白蚁死于黄伯，黄伯死于茶园，滋养茶园土壤。万物融汇又分崩离析，生即是死，死亦是另一种形态的生。万物共生于宇宙，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③

荒诞的逻辑未必就不能赖以为生。

祖母口中最好的茶园，黄伯眼中最神奇的茶园，其实早已经变成了白蚁园。茶园的白蚁吃掉了茶树的叶子，茶树已死，茶园已成荒芜。但是，冥冥中的逻辑也可能荒诞诡异：害死茶树、毁灭茶园的白蚁，竟然成了黄伯赖以生存的事物。

茶树不愿喝水，自愿赴死，于是白蚁出现；白蚁吃掉茶树的叶子，茶树死亡，白蚁养得肥肥胖胖；白蚁再集体跳进水桶自杀，而黄伯就可以吃白蚁煮的鲜美鱼汤滋养身体，同时又出售白蚁干给收购者以换取生活费用。黄伯用一生照顾茶树，也照顾白蚁，白蚁的数量不断增加，茶树的数量却没变。黄伯以死茶树养白蚁的生存逻辑是几代人的想法，而他死后则由少年黄石传承。

这样阴森诡异的茶园，以及黄伯的生存逻辑怪诞离奇，让人莫名恐怖。

“喜——等一下，您是用茶树养了白蚁，然后供您享用？”

“石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总得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吧？我不可能将它们都吃光，我仅仅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刚才你也看见了，它们吃茶树和杉松，它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是我给了它们这种生活，你难道要我饿死？”

“您说得在理。可是我是一个外人，我也没为它们出力，凭什么我可以吃它们？”黄石沮丧地说。

“你很快就会为它们出力的，这个地方会使你产生兴趣。”

在这样密密麻麻的白蚁尸体中，会露出什么样的人脸？这是少年黄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也许永远也看不清楚的疑惑。但是，他终将会被这里同化。

这是一种荒诞而不光明的生存逻辑，一种奇怪但现实存在的食物链条：黄伯照顾茶园养茶树，茶树不喝水死亡，于是就不能产出茶叶；但黄伯以死茶树养活白蚁，白蚁给黄伯提供食物的营养，甚至集体自杀为黄伯带来更好的生活条件——黄伯正邪难辨，但是可以肯定，他是一个能看穿事物本质规律，并且善于利用规则获利的人。

④

美可以滋生于丑陋之中，肮脏里方能显出干净的纯粹。

不到十四岁的少年黄石，来到黄伯的茶园，从最初的吃惊、恐慌，迷惑，到逐渐接受黄伯描绘的虚无景象和荒诞观点，就如同一粒食盐逐渐地融化在环境的湖泊中。茶园里的白蚁，也从最初叮咬黄石，到最后熟悉黄石的味道，与他共融于茶园的生态圈中。

但是黄石还是会在茶园迷路，还是对茶园有很多疑惑。

他会问，这么美的水潭怎么会出现在丑陋的荒原里？但碧波荡漾的美丽水潭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荒原中。

他觉得，在茶园的土地上睡一晚，身上的土粒碎屑很肮脏，可是黄伯却教训他：

石头，你说我的茶园脏？你记住，那里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去，去躺一会儿，把旅途的秽气都彻底消除。刚才在茶园你已经洗了个澡，现在再洗一个就可以了。

僻陋如荒原，卑微如蚁生，其实也可以拥有最美的水潭，最干净的土地，最悲壮的自杀演习。

石头又问黄伯，为什么您不将家里的干白蚁都带来呢？黄伯告诉他，凡事要留有余地，你还没领教过这种人的贪婪呐。

从食用白蚁干来维生，到收购白蚁、售卖白蚁，享受白蚁整整一个产业链；人类对白蚁的利用，从生存需求上升到追逐利润。人性的贪婪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一点一点地危害生态。

世间上旅途中的肮脏才是真正的脏；世间上人心的贪婪无耻，才是比荒原更可怕的丑陋。来到茶园，最纯粹的大自然，丢弃一切留不住的行李，不要觉得可惜，在这里生活，就得一身轻，什么都不顾忌。

回归自然的原初状态，难道不是最简单，最美妙，最纯洁的生命状态吗？

黄伯消失了。消失在寂静的夜里，消失在茶园的土壤中。黄石有时听见黄伯在叫他。而我有时听见荒原上茶树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