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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过世了,今夜是外公在阳世的最后一天,所有的子子孙孙都来陪着。祭菜、上粮、献花,等等祭祀活动有条不紊举行着。明早即将送上山,他老人家的这一辈子就算是完结了,尘归尘、土归土,从此不食人间的一口饭、一滴水。
外公享龄九十七,也算得上高寿。寿终正寝是有福之人,我没有悲伤,好似乎大家都没有悲伤,村里来帮忙的也时不时来句说笑。说是喜丧,感觉人死就是一种很平常的事,一种对生命的豁达和对自然规律的尊重。
但活着的人去考虑死亡,会陷入一种无解的怅惘。还不如这些村民,笑笑呵呵,简单度日。
表兄妹都来齐了,估计也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能凑得齐,不然各自都忙于各自的生计。人如蝼蚁,各自生苦着。
等所有的祭祀都搞完后,已是凌晨三点,留下两个唱夜歌的,一对中年男女,唱夜歌的是有备而来要唱通宵。那歌的内容大体是外公的生平、继而是一些为人处世的忠告,随口而唱,但二四句末保住押韵即可,女声尖锐直入云霄,男声沙哑带着磁性,仿佛从远古穿越而来,有种岁月的沧桑。
亲属们只留下三个舅舅、舅妈,和我年老的父母,还有两个表妹,其它都睡觉去了。我同表妹说,你俩去休息吧。表妹回答说要陪爷爷最后一晚。
我走出院子,四围是山谷丛林,冬风从那幽黑的树影中穿来,新月与孤星悬于半空,薄纱笼罩大地,山谷非常的寂静。一阵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寒颤,于是又走了回来。
三舅妈对我说,明早7:30的出身饭,你去躺一会儿吧。我想了想,与其在这静坐三、四个小时,还不如去睡一会儿,于是去了三舅舅家,舅妈安排那二楼的房间,我和衣躺下。扫视了一下房间,今年下半年重新装修了一遍,光滑的磁砖地面,白墙灰窗,新装的空调,还有一张高档的按摩椅。外婆以于三十年前就过世了,现在外公也走了,而离我上一次在舅舅家过夜却已是四十年前了,准确的说,那时还应该称外婆家,这一晚跨越了四十年的风霜。现在做客也好、拜年也罢,车来车去,都是当日的事,时间快了、效率快了,但亲情也淡了。
好怀念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无论客人来自家,还是自己去别人家做客,安排住宿那是日子中的“必修课”,一安排住宿,就须备床,备洗漱,那一幕幕的情景跃然眼前。漫漫长夜里又必将搞点活动,妯娌姑嫂们闲聊,表兄堂弟喝点酒,打点“木脑壳”(骨牌),谈笑风生。那时时间很慢,但亲情很浓。
山山(我大儿子)要结婚了吧,下午闲时我二舅妈问我。我回答明年吧,我正困惑于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而二舅妈的话却让我醍醐灌顶。她说人的一生就是来享受这个过程。
四十年前,那是外婆还在,我还是个少年,来外婆家拜年,外婆家的房子还是那老平房,绿林掩映着的土坯房。傍晚外婆在那柴火灶前炒菜,另一锅位正煮着猪潲,外公安静地往灶膛里塞着枞枝松叶,那枞树的香味从灶口飘出,漫涎到角角落落,那就是乡村日子的味道,成为过年特有的氛围。灶屋的顶上挂满着禾穗样的烟尘,黑不溜秋。灶屋旁的猪圈里,小猪们发出待伺的叫声。
外婆用竹勺子在瓮坛里打着热水,那勺子由一个竹筒,竹筒中间的一边开有一个凿口,插一根竹柄制成。随着岁月的流逝,水的浸泡,勺子已呈酱油色了,勺口也磨得润泽。瓮坛是铸铁的,瓮坛上还有一铁的盖子,盖子中央有一小巧的铁扣环,表面有同圆的造型,黑而古朴。勺子打水时,移开盖子,总是发出清脆的声音。
外婆给我打来洗脚水,搬来一条小板凳让我坐着,我的脚泡着热气腾腾的水,眼睛看着门外魆黑的夜,懵懂迷茫。
迈过那高高的木门槛,走进睡房,蓝底小白花的床单下,有那稻草吱吱的声响,那稻草晒过太阳,是外婆在太阳落山前抱回来刚刚铺在床板上,还能闻到阳光的气息。老式的土棉布有一种米浆的香味,我很快入睡。
第二天一早,忽见窗户明亮,感觉那时的窗户高而小,同幽暗的房间成鲜明的对比。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小时候没有时间观念,睡与起床都没什么压力,推开大门,一看整个山村都给白雪覆盖,下雪了,昨晚下了偷雪。远处的山谷成八字状向两边排开,山谷以内是田野,白茫茫的。地坪是白的,地坪边沿有一条蹊径,两排杉树幽静,这里的杉是要读Sha的,而不是Shan,两种树是不同的。杉树成尖塔形的树冠、硬而尖的叶片,也覆盖上了雪,偶而露出点点黑影,异常的美。而门边贴着副对联:“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眼前虽是雪景,但情境却是相通的。
外公在我的印象中,有身教而绝没有言传的,一辈子都没有多少话语,除了默默地干活,我们喊他,他也只是眯眯一笑。但一生都是勤劳中度过,八十多岁高龄还上山去打柴,编织棕扫帚和竹刷子,闲时就拿到集市上去卖,即使卖不了几个钱,但执拗又是他本性,他想做的事,阻止是阻止不住的,他虽不同你争吵,默默地,你不注意时,他就去干他的事了。我从没看见他发过脾气,大声地说个话。听舅妈说,有次打柴回来,吃饭时用左手,右手用长袖套着,感到蹊跷,便上前摞起他的衣袖,才看到他的右手掌给竹签穿透了,自己敷了草药,伤得很严重,急时送医,才得以治愈。
外公平常喜欢种点草烟,那悠长的时光,多数都在捆草烟,那星星点点的火星中燃尽了他的青春。嫁女时,我的母亲,要去镇上办里嫁妆,他打着一架土车,那个年代农村特有的独轮车,独轮车车辕上横着一个大而长的篾筐,里面坐着外婆和我的母亲。到了目的地,外公说一句,你们去买货呢,说完便坐在土车架上,悠悠然地拿出他的烟叶丝,慢慢地捆,慢慢地烧。
后来老了,草烟种不动,但晚辈们给他送的香烟是不抽的,硬是要抽那草烟,种不了,就去几里外的集市上去卖。如此高龄之人,仍容光焕发,眼明齿亮的,却在买草烟的路上,摔了一跤,就这样江河日下,不出多日,走上了这不归之路。
如今那栋老土屋及周围的绿林早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三栋洋楼一字排开,排在最左边的是大舅家,依次是二舅、三舅,灵堂设在大舅家。过了今晚,我的外公就只能在头脑中去搜寻他的印象了,一把靠椅,古铜色的脸,憨憨的笑容,独自慢慢地捆着那草烟……
二零二四年腊月初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