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某公众号上看到一篇文章,写到莫言讲了一句话:吃不饱的日子,我啃下一本《新华字典》。
莫言幼时贫苦,饭都吃不饱,书也读不起,偶然得到了一本《新华字典》,陪他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刻。
日后莫言成为作家,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切的果,都是这本《新华字典》种下的因。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曾经,我身边也有一个人,真的啃下了一本《新华字典》。
十八岁那年,到镇上一家工厂上班,车间里有一位青工小明,真是奇人。
一年四季,他都戴一顶帽子,就是赵本山那种鸭舌帽。冬天穿一件破棉袄,胸前一排扣子一个也不扣,两片前襟左右一搭,拦腰系一根草绳。
这哪里是青工,分明就是叫花子么!
真是人不可貌相,熟悉之后才知道,小明可是有绝技的。
工作之余,请小明认字,是工友们的一大消遣。随便你写一个多么生僻冷门的字,他都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小明说,这个字是你造出来的,字典上是没有的。果然,造字的人笑了,瞒不了他。
轮到小明叫大家认字了,三个金读啥?三个木呢?
没有这样的字?是我造出来的?金木水火土,三个三个叠在一起,都是一个字,你们不认识,还讲我造出来,我一个一个来教你们啊……
那时候的车间工人普遍文化水平不高, 第一次见到小明的这等绝技,真是惊为天人。
小明当然是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全厂皆知。
小明是从“山上”下来的。
小明毫不避讳自己的那段光荣历史, 讲起来真是比小说和电影都精彩。
小明反复重申一点:我从来没有强迫人家,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哪里耍流氓了!我就是触霉头!
那一年,镇上和他一样“触霉头”的青年有不少。行动一来,就好比一把铁扫帚,把镇上好多小青年都扫了进去。
在“山上”的日子难熬啊,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空虚和寂寞。
小明要求老母亲给他寄一本《新华字典》。为什么要寄《新华字典》,因为这是既在允许范围以内,又还算是有点趣味的书。
在“山上”的这些年,小明日日夜夜翻看这本《新华字典》,每个字都看到滚瓜烂熟,连解释、同义字都烂熟于心。
八年后小明出来,到厂里上班,成为一名钣金工。
小明是镇上户口,高大周正,能说会道,肚里的一本《新华字典》到底不是白揣的。很快,一名同厂的农村女工看上了他,不惜和家里闹翻,和原来的对象拗断,死心塌地跟了小明。
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再后来,厂子倒闭,工人下岗。
有一次我在镇上走路,一辆小轿车嗖地一下停在我身边,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戴蛤蟆镜穿花衬衫,一副港商派头的人和我打招呼。
直到对方摘下墨镜,我才认出是小明,我说:你的鸭舌帽烂草绳呢?
小明告诉我,他现在盛泽上班,给一个老板当司机(这是那个年代最吃香的职业),一家人现在都在盛泽生活。
我问他:你现在还给人家识字不?
小明讲:老板在酒桌上吃到差不多了,就叫我上去,给一桌的老板表演识字。老板们虽然钞票马克马克,识的字却有限有限。我是老板的司机,我认识一本新华字典的字,照规矩,老板起码要认识十本字典的字。老板台型扎足扎足!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算来,小明今年也要六七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