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不能

母亲是石,阿爷是水,水是滴石水,石是水穿石,五年前,这水彻底穿透了母亲的坚硬。

一切从人的喜好开始,而人的喜好——赤裸裸。

阿爷有三个儿子,大伯,父亲,小叔。大伯在我出生前因病离世,留下堂姐一人,爷奶照顾。我不清楚阿爷对大伯态度,但我知道阿爷对小叔的态度,与父亲比较,二者云泥之别。母亲说,你阿爷对你父亲,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而母亲更是受尽这种家庭关爱天平倾斜的委屈。母亲的痛苦有两层,一层是生活的苦,还有一种层是落差比较的痛。

母亲明白也不明白,为何小叔一家就能免受苛责,明明他们做的事才是不为人情,为了让小叔上学,阿爷要跪下求他,小叔考不上高中,阿爷花钱买他上高中,小叔结婚后,小叔母敢甩任何人的脸色,阿奶临终前躺在病床,屎尿沾一身,大姑未主动,小叔母更是躲避,只得母亲上前,清洗阿奶身上的污垢,浓烈的味道让母亲干呕,这一举动引得阿爷一句:“怎么,人还没死,开始嫌弃啦。”

阿奶去世当天,小叔母因事赌气回了老家,阿爷一句未说,只字未提,即便他心里有气也没有像对我父母那般外露。阿奶去世后,应阿爷要求,小叔被小姑带去做了生意,两年后,小叔和小姑父矛盾不可调停,那一年,小叔借酒撒泼,和小姑父吵得不可开交,阿爷站在小叔那边,一向颇有见解和心胸的小姑父,被气的抹眼泪,第二天便回了温州。那一年过后,小叔去到甘肃自立门户,大约十年都没回家,即便过年也没再回来,他在那边有了自己的家,至于在老家心心念他的老父亲,他一个电话便能安抚。直到去年,小叔在县城买了新房,他们一家出现在年桌上,阿爷开心不已,似乎就要达到他内心的理想之家。

可这绝无可能,小叔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情味的人,将生意场上那套带进家里,逢场作戏,耍尽心机。

而父亲母亲,年年回家过年,带上两位老人的新衣新裤,阿奶离开后,母亲便没再给阿爷买过。阿爷年年因为鸡毛之事对他们无所顾忌的苛责,责骂,阿爷说他们傻,骂他们蠢,在此种情形下,父母过了大半辈子,母亲责怪父亲为何不反抗,原先说好的反抗行为,到了真时候,又次次被阿爷拿捏。阿爷今年已八十,对此我们一家毫无办法,他是阿爷,又是父亲。母亲说,这是她的命,她崩溃时责怪父亲的不作为,看着身旁父亲无奈痛苦的模样,我心想,这何尝不是父亲的命。

看到父母痛苦的模样,若抛开所有掣肘,我想说,父亲,母亲,你们离婚吧,各自生活,这样就不会总是痛苦了,只要你们不再痛苦,我能放下所有人情,我不需要任何亲情,人情,不需要任何人关心,我也不想去关心任何人。可,母亲离不开父亲,父亲也离不开母亲。

有时,我最被人心感动,有时,亦最厌恶人心。

母亲说,大家都说她脾气爆,说话总大嗓门,但没人能知道她受的苦,如果她连情绪都无法从口中发泄,她会活活憋死,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劝母亲,他们说,阿爷这样没办法的,让母亲别跟阿爷一个样。偶尔,我也这么想,因为真的没什么办法要求一个如此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改变,但更多时候,我不同意所有人的意见,我厌烦他们老好人的模样,厌烦他们睁眼说瞎话,厌烦欺善怕恶的人性,厌烦这样的家族。

阿爷把所有负面情绪给了父亲和母亲,因为这对夫妻离得近,心肠软,老好人,因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儿子的媳妇,阿爷对父亲母亲总忍不住暴躁,但对小叔忍得住,对叔母忍得住,对小姑忍得住,我怪不得母亲多想,也怪不得父亲无奈,我谁也不怪,这就是命。

惹不起,躲得起还不行吗。

母亲开始躲,事事和阿爷岔开,只要阿爷在的地方,母亲就躲着,见面也不再招呼。到了过年,两家分开过,我和父亲在阿爷那吃一顿,再回来自己一家三人再过年。可母亲能躲,父亲躲不了,父亲是儿子,阿爷是个老父亲,总有帮忙的时候,父亲出活出力仍旧不能让阿爷满意,阿爷责骂,发火,声音喊得震天响,每每这时,母亲便陷入悲伤风暴,母亲想不通,两个儿子,同样都是儿子,为何就盯着一个欺负,对老大就像不是亲生的,对小的就热脸贴冷屁股都行,这种无比悬殊的落差,让母亲几近绝望。

有时,一点微风都能吹得母亲心里波涛汹涌,人倒船翻,对此,有人纳闷,怎么母亲会为一些细小的事而大动肝火,但我理解,母亲内心早已支离破碎。

早些年,阿奶还在世,阿奶的心捂得热,对我们一家已好转许多,但阿奶去世了,此后,所有事阿爷一个人说了算,所有理也都是阿爷手把掐。再后来,母亲说,等以后自家起了新房,就不用再受阿爷的苦,可新房起了,但房子离得近,依旧没能改变一直以来的现状。

长此以往,母亲和父亲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只要阿爷稍有动静,家里就不得安心。

一开始,我纳闷父母为何如此在意,害怕阿爷,像小叔那样,管那么多掣肘干嘛,做老好人又能有什么用,阿爷既然不公,既然不把家人当家人,就奋言相对啊,就远离他,就不要心肠软啊。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小叔十年不回家,小姑远嫁东北难得回来,大姑脾气和阿爷一样爆,相互怼,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干,怎么到你们这,非要做这个好人,他们人前说你好,人后闲言碎语还少吗,别人的嘴里只有一种好,那就是有钱的好,为什么还要被人情这种虚伪的假象蒙蔽,为什么呢,我的父亲母亲。

可我明白,他们做不了,如同我同样做不到他们那样,父母他们是另一代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禁忌,一代有一代的痛苦。我依旧保持痛苦,但却释怀了自我,我无法将任何人拯救,唯有自我救赎。

人情是命,没了人情,便也没了命。多么滑稽的真相,可这偏偏就是真实。

五年前,父母在老家,像往常一样发生争吵,阿爷言语行为上占上风,但这次母亲言语回击,说的话戳中了阿爷的痛点,阿爷顷刻火山喷发,母亲说,阿爷把房间门打的啪啪响,最终还是没忍住冲过来想要打母亲,父亲死死抱住阿爷的身子,阻止更坏的局面,母亲见状情绪激动到极点,冲着阿爷大喊,让阿爷今天有能耐就把她打死。

当时,我正在与母亲通话,接电话时,母亲流着泪,电话里忽然传来大力拍门的声音,随即母亲将通话挂断,再后来就是母亲跟我说的这些。父亲和阿爷僵持中,阿爷用肘撞击父亲的背,嘴上继续与母亲对骂,母亲情绪激动,拿起身旁的水壶砸了过去,水壶是铝制的,准头偏离,但在跌落地上时,震出壶盖,壶盖径直砸向了阿爷的眼睛。

次日,阿爷说眼睛不舒服,姐夫带着阿爷去医院检查,母亲神情担忧,真要伤了经络,这不是她的本意。但好在,阿爷的眼睛无碍,只是如此,一切便没了道理,阿爷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媳妇,敢打公公的媳妇,阿爷将这事在村里说了个遍,也就是那天起,母亲彻底死了心。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买了隔天回老家的火车票,但除了陪伴,我解决不了人心的矛盾。母亲说,有我在家,阿爷对待她夫妻俩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无从印证母亲说的话,但父母的痛苦真真实实。

老实讲,阿爷对我不算坏,几乎没有苛责过我,但我无法提起更多的爱,阿爷说,我是他唯一的牵挂,他今年八十岁,在老家种地操劳就是为了我,他还说,他吃不了几年饭,小叔的儿子还小,刚上小学,只有我,希望看到我成家。

我很无奈,这样的家庭让我不敢对婚姻有憧憬,但阿爷不会理解我的心思,我只得说,阿爷,缘分未到,不能强求。

我不对拯救这个家族而有过多期盼,未来有幸能缓和几分,我便也满足,说来有些讽刺,父亲母亲最看重的人情,到我这已然成为厌恶的存在,虚伪的人心,空幻的表象,于我毫无意义。我不被这种虚幻之物影响,但我无法不被我关爱的人影响,父母在意它,看重它,即便被它折磨的死去活来,只要尝到一点的甜头,就短暂忘却了过去的痛。他们被其操控,我受他们牵绊,他们因其痛苦,我因他们痛苦而痛苦。

在通晓人的有限,自身的有限,我便开始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能做到哪种程度,尽力而为,我不再为无法改变的现状而羞愧,即使有时会有一些,但已不能动摇根本。我评判不了这份思绪是好是坏,但它确实将我救赎,至于未来——我当未来是虚幻,当未来是人口中的谎言。

父亲,母亲,我很自私吧,即便你们如此痛苦,我依旧独自一人,你们想我在老家相亲,早日成家,想当阿爷阿奶,你们想人生出现新的动机,可我却不如你们所愿。对,我真的很自私,我无法做到忘却痛苦,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无法为任何人去牺牲自己的人生,即使你们是我的父母。

我甚至想过,你们以命相抵,我假象,真到那时,我便与你们一同死去。

母亲,因为太多人给你带去痛苦,你说你的人生毫无意义,可人生的意义怎么能因为他人定义,怎么可以因为他人而影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这太荒谬了,更何况那些可是痛苦啊。母亲,我多想让你理解这一切,可你不能,母亲,我多想让你服下这精神解药,可你不能,母亲,我多想拯救您和父亲,可我,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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