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些年,我每天最爱看我爷爷吃饭。
我曾仔细观察过怹老人家。
他吃饭的习惯和我很不一样——第一口一定是米饭。两根竹筷便似在他粗大的手掌中生根发芽,居然可以稳稳地夹起小半碗米饭,一股脑地塞入口中,再夹菜来试探嘴的最大容量。只见我爷爷原本那四方大脸因为口中食物充盈变成了冬瓜形。
铿锵有力的咀嚼,使我爷爷面部的长度伸缩无常,食物在口中咔咔作响,在嚼得差不多时适时,两根咸菜条又适时填入。
但见我爷爷喉结蠕动,“咕噜”一声,满口的食物被咽下,举起白瓷的小酒盅将烫好的白酒滋溜一口饮尽。我爷爷看似痛苦又享受地蹙着眉,吞下那口辛辣的白酒,发出长长的一声“咔——”,满足地咂么咂么嘴,继续吃下一口饭。
酒足饭饱后,我爷爷端起大碗漱口,抻个懒腰,仰天长叹:“一天三盅酒!好啊!”
我童年时,爷爷每日都要把之前买来的大包装肥料和农药,分装到一个个小袋里,以花肥花药的名头再拿到公园去卖。至于分装的工作——熬浆糊、印纸袋、裁纸、装袋、套塑料袋、钉口,他和奶奶两个人便形成了一道简易流水线。如果我爸妈有时间,也会参与其中。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也加入。
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上了年岁,我爷爷说话做事永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人似乎总喜欢自己动手做或者改装一些日用品,印象里我爷爷手里不是拿着跟锯条就是那阵一柄铁错。实在闲着没事,就坐在椅子上拍着膝盖,哼着不知所云的戏文,鼾声便起来了。
我总缠着我爷爷陪我下棋玩,我爷爷则通常笑道:“老了,玩这个累脑子。”然后便又睡着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爷爷在外面,我仰望苍穹,彼时90年代,尚能看见满天星斗。我问爷爷:“总听说北斗七星,天上真有么?”
我爷爷笑着摆出了老年人对城市孩童的嘲笑,操着他那口浓郁的邻省的口音:“你们现下的小孩儿啊……北斗么,肯定有啊……”胡萝卜般的食指指向了他心中的北方天空,“诶?咋没北斗了?北斗呢?”
回家路上,爷爷似乎仍不甘心,一会一抬头,念叨了一路:“哪能没北斗呢?”古人以北斗星作为参照,可以此找寻到北方,看来我们爷俩找不到北了。
我上小学后,奶奶病了,瘫在了家中,让我爷爷的生活节奏彻底乱套。
我爷爷每日伺候着,耐心地陪奶奶说着话:“你快溜地躺下,别老他妈动!”
我奶奶被爷爷感动得潸然泪下,抹着脸:“老头儿啊,你早先跟我好,现下啊,跟我不好了!”
爷爷安慰道:“快溜地闭嘴吧你!”
病魔折磨了我奶奶许多年,每当她有高兴事,便把我大姑叫到家中,抱头痛哭,互诉衷肠;每当有了困难,便会给我爸打电话,忙里忙外。
终有一日,病魔无情地将我奶奶带走。与她厮守六十年的爷爷整理好悲痛的心情,将我爸和我大姑叫到一块,分起了我奶奶的遗物——三件金首饰,我大姑两个,我爷爷奶奶的干女儿一个,分完了。
奶奶走后,我爸怕我爷爷一个人孤单,让我陪着他住。
我那百病缠身的奶奶离世,亦算是种解脱,我爷爷也如释重负。但有时在家,他会突然情绪崩溃,老泪纵横,捂着脸问我:“你想你奶奶么?”
待在家中总是难过,我爷爷便开始终日逛公园,跟着老头老太太们练些拳法,以排遣心中苦闷。练得累了,便回家跟我眉飞色舞地介绍他白天练的功:“之前还没见过这个功,那动作太快呀,我跟不上!”
我打开了电视,中央电视台正全天揭露一种神功邪教。
“爷爷,你练的是这个么?”
我爷爷呆呆地望着电视,无奈地叹道:“传到我这一级,已经没有那么邪乎了,明儿个看来也没个练了。”
这样一来,就在我奶奶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爷爷再次陷入了丧妻之痛,实在无法接受携手六十年的老伴离开自己,于是又找了一个。
用现在的词就叫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