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资福寺,就能看见迎面的瓢饮亭,“丰周瓢饮”的镌刻巨石几乎占满了整个亭台。据说这刻石本不在此处,而在亭与资福寺之间的右手空地山沟处,这里原来有溪流,现在还有一座龙王庙,一口井,一个小水池。井里还有水,而水池子是干涸的。这位置应该就是郦道元笔下的崌谷,侧溪没有了,山南的西、北二石室也都没有了,这隐者与游学者之故居也早已荡然无存。“微涓石溜”不知所终,只留下“丰周瓢饮”刻石,也挪离了原来的位置。用蓝砖和青石铺出来的地面,干净整洁,西、北山体也砌起了石墙,只是那不大的龙王庙显然是盖在了一块平整的沙石上边,感觉很奇怪,也许这正说明当年的石室与此处的小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站在这崌谷新修的石桥上面,估量着当年西二石室与北二石室的方位,应该绰绰有余。如果把龙王庙看成是当初的一方石室,左右各拥一方石刻,而且与山体完全可以融为一体,完全可以天衣无缝,我扭头仰望亭中的“丰周瓢饮”刻石,再扭回头来看看龙王庙的两边空地,仍然仿佛可以看到那涓涓细流不断流淌,仿佛能够听见石室当中传来的诵读声,仿佛冠山的天光云影和钟灵毓秀均能凝结成智慧,幻化出力量,这绝对是让人醍醐灌顶、脱胎换骨的好地方,我在这里凝视了很久很久。
从瓢饮亭拾阶而上,曲折前行,仰望“文献名邦”大牌坊而过,穿一片浓密的松林,钻一棵死而不朽的千年古松,横踞羊肠,偃蹇不逊。松涛在耳畔翻滚,似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鸟鸣婉转,浓荫蔽日。
当明代苗蕃走到这里的时候,禁不住对《冠山古松》倾倒,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冠山绝顶入云烟,五百苍松莫计年。
风动涛声如吼瀑,雨来鳞爪欲参天。
大夫树树堪题赠,羽客翩翩好伴眠。
漫说徂徕新甫盛,斯游每似挟飞仙。
每每走进这片松林的时候,都能感受那涛声依旧,物是人非的光阴故事。抬望眼,崇古冠山书院就在眼前,这是冠山的第二个平台。
崇古冠山书院,创建年代不详。宋宣和年间已建,初名冠山精舍。后由于元代,中书左丞吕思诚父祖数世在此读书,就在冠山精舍的基础上,扩建为吕公书院,亦称冠山书院,成为山西当时赫赫有名的最大书院。
有一块清代嘉庆二十一年石碑,现存于冠山书院崇古洞内,由当年的郡庠生、已75岁高龄的王世珍老人撰文的《重修崇古冠山书院碑记》载:
“昔汉文翁设教成都,而学校星布于天下,然犹未有书院之名也。
自南唐时,白鹿洞扩学馆,宋太宗诏赐《九经》。唐元和间,衡州民李宽建石鼓书院,宋初赐额。真宗时,应天府民曹诚造舍百余间,赐额应天书院;又赐岳麓书院额,此宋初四书院。载在《文献通考》者,理宗朝建置尤夥。其以山水为名者,苏州之鹤山书院,绍兴之嵇山书院,衢州之柯山书院,道州之濂溪书院,指不胜屈矣。
迨元世祖设山长,又设学直,以掌钱谷。凡生徒之肄业者,守令荐举之,台宪考核之,人才辈出焉。厥后踵事增华,若龟山书院之在常州,齐山书院之在池州,尼山书院之在曲阜,又较著者也。而太原,惟冠山书院显于当时。
志载:左丞吕公奏请赐额,又赐书万卷,其称盛也固宜。明嘉靖间,天下书院悉废,冠山独未遭撤毁。然自汪公藻督州重修后,迄今二百余载,风雨摧残,旧址荡然无存,州人士屡思振兴,有志未逮也。嘉庆丙寅(1806年),奉直大夫孙公裕起而新之,及丁卯(1807)秋落成。适值吾州获隽者十五人,谓非兹山之灵有以启之欤?
珍垂老矣!不获与诸同志歌咏于斯,然窃为后贤深望者,敦实学,励实行,毋蹈纯尚虚声之诮。用是略考书院本末,俾承学者知我国家文教覃敷讲学之地,视前代有加,而冠山书院在吾州为最古。
孙公复兴之意,既堪媲美于前人,而名贤之蔚起,亦企如鹿洞、鹤山、龟山之盛。乃仰副圣天子作人之雅化,其他规制之坚朴,经营之勤劳,则有梅韵白君文,兹不赘录云。
大清嘉庆二十一年岁次丙子(1816)蒲月谷旦”
王世珍的这篇碑文非常独特。几乎没有讲重修冠山崇古书院的过程,而是简洁地梳理了一下中国古代书院的发展脉络,很是珍贵。汉朝尚无书院,文翁成都设教,石室办学,历来被看成是中国民间办学的首创,两千年来,成都石室中学依然存在,人才辈出,灿若星空。
宋代书院兴起,但重心南移。到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设山长,书院渐兴,而冠山书院显名于世。令人深思的是冠山书院为元朝皇帝赐额,并赐书万卷。凭什么?就因为这是吕思诚父祖读书处吗?恐怕不那么简单。天下宰相多了去了,但由皇帝为其书院赐名者,黄河以北大概不可多得。三晋大地,冠山为独有。
孙裕主导的这次修缮,是从嘉庆丙寅年(1806)开始的,丁卯年(1807)秋天就完成了,工程进展非常顺利。可是,为什么王世珍到嘉庆二十一年(1816)五月才立碑纪念呢?是重修后的九年了,你不觉得迟了点吗?
原来是嘉庆十二年(1807)丁卯科乡试,平定举子15名登榜,其中李绳宗获全省第一,中了“解元”,名动省城,享誉三晋。平定知州吴安祖为表彰取得的辉煌成绩,在黑砂岭长坂坡古道上营造了一座气势雄伟、显赫壮观的“科名坊”红牌楼,题“科名焜耀无双地,冠盖冲繁第一州”楹联,并将平定古州誉为“文献名邦”。
这是古州的标志性事件,是古州的纪念,更是古州的呐喊。文献名邦,不是一次考试能担当得起的,那是对古州过去的感慨,也是对古州未来的期盼。文献名邦,何其厚重啊!那里面应该全部都是文化宝藏啊!
这是古州的感慨,也是王世珍的感慨。有感而发,于是才有了王世珍这迟来的碑记。这是王世珍的欣慰,应该说也是张佩芳的欣慰。张佩芳生前坚信自有后来人,冠山书院定会焕然一新,重振雄风。如今,孙裕不仅主持重建了冠山崇古书院,而且古州学子再创辉煌,这是何等欣慰的大事好事啊!先生可以安息了。
看到冠山书院,就让我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其实,这冠山书院不独平定有,不能说冠山书院遍天下,但至少可以说天南地北到处有。北京延庆有冠山书院,是清代乾隆年间所建。广东汕头澄海有冠山书院,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明朝所建,而其书院那副著名的对联:“礼门辟冠山,亦步亦趋追鹿洞;道岸登澄水,为高为美溯杏坛。”倒是看出一些渊源。至少我们看到平定冠山书院不是复制来的,而且比其他冠山书院要早的多。如果说复制的话,平定早在金代就把冠山书院复制到上城州治所在地了。
从澄海冠山书院“亦步亦趋追鹿洞”来看,那应该叫澄海白鹿洞书院才对,可为什么偏偏要称冠山书院呢?莫非这“冠山”,在古人心目中一直是天下书院的代名词吗?冠山书院是天下最古老、最早的书院吗?冠山一如“杏坛”那样,二者可以相提并论吗?如今,不仅中国江西省吉安市吉水县有冠山中学,在韩国京畿道安山市也有冠山中学,这问题就很严重了。
冠山遍天下,这是事实。在古代,陕西有,贵州有,四川有,杭州有,珠海也有。在当今,中国有,韩国也有。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山东临沭也有,而且是很有规模的一大4A级旅游景区。孔圣人不是就在山东吗?尼山书院不是就在曲阜吗?再不济也不应该称冠山才是呀。可为什么偏偏要在孔圣人门前叫冠山呢?这不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给谁难看,还是自讨没趣呢?还是只要长得稍微有一点冠冕样子,就都可以统称之为冠山呢?有点创意好不好?这就不仅仅是“亦步亦趋”,简直有点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了。有趣的“冠山现象”,简直就是中国古代一大文化奇观,也是一大教育谜题,不能不发人深思。
冠山是古老的,“冠山现象”也非常古老。由前秦氐族人苻朗撰写的《符子》一书中,有一篇寓言耐人寻味,说:“东海有鳌焉,冠蓬莱而浮游于沧海。腾跃而上,则千云之峰类迈于群岳;沉没而下,则隐天之丘潜蟜于重川。有蚳蚁闻而悦之,与群蚁相要乎海畔,欲观鳌焉。月余日,鳌潜未出,群蚁将反。遇长风激浪,崇涛万仞,海水沸地,雷震。群蚁曰:‘杆将鳌之作也。’数日,风止雷默,海中隐如岳。群蚁曰:‘彼之冠山,何异我之戴粒?逍摇封壤之颠,伏乎窟穴也。’”这就是成语“冠山戴粒”的出处,意思就是你把山当帽子,我用头顶米粒。形容大小虽异,但各适其适。这似乎能很好地解释冠山现象,也是因冠山而产生的一个成语。
但是,如果你读过班固名作《西都赋》的话,应该记得“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这样的名句,可以感觉到冠山乃古中国西都境内必不可少的标配,后来成为历朝建造都城必选的地标性景观,这也许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平定冠山。
然而,崇古冠山书院的真容,我们还是没有看到。看到了,还需要仔仔细细去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