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再见缘来意 下
翌日上午,许岱远接了一个电话,便神色有异,吩咐随从收拾东西,老忠叔不解:“大少爷,莫不是家中发生什么事儿,老爷让少爷赶回去?”
许岱远摇摇头,颇有不解:“明烨让我即刻返回,说有什么重大事宜相商,倒是怪了,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也该得到消息了!”
“那少爷,我们走了,二小姐怎么办?尧将那里又该怎么说呢?”
忠叔一脸忧虑,许岱远停下手头动作,这点还是得好好解释,不能让尧将误会了。
许岱远走出房门,头也不回道:“你们先收拾东西,下午出发。”
蒋铭卫虽是和他关系很好,到底也是上司,许岱远不可能拒绝的了他!
许岱远边行边思虑,怎么和尧将开这个口,尧将会不会就此认为,他们许家没有足够的诚意呢?
沈副官巡视完士兵,便看见步履匆匆的许岱远,沈副官追上问:“许少爷这是去嘛儿呢?”
“沈副官,你来的刚好。”许岱远拉着沈副官,“正好我有事要找尧将,麻烦引进一下。”
见许岱远神色匆匆,沈副官疑惑道:“许少爷这般匆忙,莫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实不相瞒,确有急事,岱远要先行回去,处理一些事宜。”
谈话间,已到了尧将会议室外,沈副官通报后,许岱远提步入内,尧将正在排列长桌上的战斗模型,模拟各种进攻守卫,思考着最佳作战方略。
听到来声,尧将停下手头工作,听完许岱远一番言语,方信尧大致了解了情况,并无半分不满与责难。
许岱远对尧将心有感激,又吞吞吐吐说起了二妹,言语间甚是不自然,方信尧顺着许岱远话头说:“许少爷放心,我尧将定会安然将许小姐送至云溪老宅,派人看护,不出一丝意外。”
“那,那真是太感谢了!”许岱远大感意外,没想到尧将是如此豪爽,真正钦佩起尧将的为人来。
待曼音知晓消息,大哥已启程多时了,尺素把茶放于桌上,抱怨道:“二小姐,大少爷也真放得下您,瞥下您一人儿,自个儿匆匆走了。”
看着二小姐不说话,尺素更是憋的难受:“且不说这回,二小姐此次急匆匆随大少爷外出,背地里有多少下人嚼舌根子,这......”
“行了,别说了。”曼音其实没什么芥蒂,大哥素日对自己呵护备至,临时有事,前去处理亦是理所当然,只是想到自己该何去何从,不免心下凄惶。
尺素见二小姐神色怔忡,叹了口气,止了话头,二小姐近日心情不好,自己还是不要再添堵了。
正想着,一声轻叩门声传来,尺素一开门,看清来人,连忙行礼:“尧将军好。”
方信尧对她点点头,踏步进屋。
曼音一惊,忙着起身,便看见一双含笑的眸看向自己,当下只觉得两颊发烫,微低头轻轻道:“尧将。”
尺素回过神来,边走边道:“我去倒茶。”
“不必了,我有些话要和你们二小姐说。”
看着尺素静静退下,方信尧上前几步,面容干净,声音有力:“我们出去走走吧!”
行辕不远处,是一片开阔场地,树木光秃,偶有枝桠随风轻轻晃动,没有绿叶作为陪衬点缀,尽显寂静荒芜,偶尔小碎枝节从树上“啪”的一声落下,惊扰一地宁静。
尧将与曼音携行,冬日上午,未有暖洋洋日光斜射,只是料峭的寒,夹杂着清晨冷风呼啸穿梭。
曼音裹了裹衣服,仍是感觉到深冬寒意:“再过两日,尧将物资清点完毕,一切无误后,曼音也该动身了。”
“走,你又走到哪里去?”
方信尧将拦在曼音前方的突出枝桠折断,扔向一边看向曼音。
是啊,她又该往何处去?
曼音只觉心中寒凉,更大的孤独向她侵袭而来,自母亲去世后,自己应该就没有家了吧!
大哥从小就夸二妹妹最懂事,没有大姐的骄横无礼,亦没有小妹的淘气调皮,别人的一个眼神,自己就能领会,生怕做错了什么事,可这样的性子真是她想要的吗?
曼音鼻子有些酸酸的,紧了紧手臂,似乎,起风了......
方信尧一扭头,正看着曼音怔神,双手环胸,呆呆望向远方,一幅茫然无措的表情。
方信尧的心微微刺痛,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立刻解了身上的军大衣,披在曼音肩上,柔声问:“还冷吗?”
一股温暖包裹全身,曼音摇摇头,那是他的熟悉气息。
“我和许小姐初次见面,还是三个多月前”尧将眼神柔和,注视曼音,缓缓打开了话匣子,“那一天,雨下的真大啊,像是细细密密的雨帘,遮天盖地侵袭而来,模糊了整个世界。”
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他们的初相遇,雨幕如瀑,而她就那样突兀闯进他的视线,那样的,毫无征兆,说:“先生,不介意绅士一把,救小女子于危难之中吧?”
他愣了愣神,她狡黠的笑晃了他的眼,那样光彩奕奕,像耀眼的明珠,绚烂夺目,他从没有见过,那样明艳的笑,只一下,就照进了他晦暗心中,从此,便是永恒......
他本是来机场接机,是一位军政要员,那人临时有事,没有接到,而她刚回国,便碰上大雨,人生便这般奇妙!
“当时的你,一身湿衣狼狈不堪,依旧清艳逼人,我愣了愣神,她狡黠的笑带点小得意,得逞的,邪邪的笑,当时我就在想,世间还有这般女子,活的那般轻灵洒脱,就像,雨中的精灵,无拘无束,只是满满的欢乐。”
曼音愣了,看着眼前沉稳男子,亦然凌立于风中,满脸陶醉地讲述,她以为的,从来只有她一个人的故事。
“可是,后来就变了,当我再见到她时,她不再那么爱说话,恬淡文静的让人心疼,我多想她再重新回来,回来一起畅谈人生,指点江山,一起围着吃火锅,无所不言!”
方信尧轻轻扳过曼音双肩,一脸关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那一句“好吗”语气轻柔,曼音只是委屈,盈盈泪水一下涌上眼眶,一如上次被罚跑的委屈一样,忙的扭了头,挣开他的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样。
似是猜透她所想,方信尧并不松手,曼音挣了几次,挣脱不开,眼泪如珍珠玉撒,直直滑落腮边。
方信尧左手紧攥着曼音不让她乱动弹,右手反手将曼音带进怀里,紧紧地,隔着军大衣紧紧抱着。
曼音只觉天旋地转,被他拉入怀中,腮边犹挂着泪,一声惊呼却在他低头吻自己的瞬间,消逝无声。
他身上的男子气息离她这样重,他紧紧箍着她的腰身,狠狠地汲取她的甘甜,耳鬓厮磨,唇齿含香,那样迷人的馥郁芳香,令人沉醉,她如此让他心疼,让他此生都难以放手!
曼音呆呆睁着眼,双手无力攀附着尧将,方信尧剑眉如画,英气逼人,脸上轮廓深深,如刀削玉琢。
方信尧轻轻歪头,宠溺的凝视曼音,嘴角噙笑,笑的那样调皮。
曼音呆愣住,从不见这样的尧将,调皮的像个孩子,唇畔暗香浮动,曼音呆呆抚唇,这一切,莫不是梦?美好的那般不真切。
尧将轻轻拭净曼音腮边泪珠,轻扣曼音小巧的鼻梁:“不会有谁再欺负的了你。”
只要有他在身边。
曼音两腮酡红一片,如上好的胭脂泅开,墨染开一朵朵极艳丽的杜鹃花,连缀起绚烂的天边晚霞。
这话,再没有比他说出更让她相信的了!
曼音半仰头凝视他,却在尧将低头注视自己的目光中,渐渐沉沦。
是的,那样一种目光,清清亮亮,像极了冬日夜空的星子,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纯粹的近乎透明,清艳惊人,让人沉醉,无处逃离。
从七年前起,就注定了她的无可逃脱!
隔着毛绒厚重的军大衣,曼音紧紧回抱尧将,她抱的这样紧,仿佛是在拥抱逝去的那么多年。
他们之间,错过的那些年。
方信尧感受到曼音回应,拦腰抱起曼音转圈,笑的那样春风得意,棱角分明的脸,连带着两条剑眉都格外英挺,傲气逼人。
天地旋转,周边风景呼啸穿过,一切都看得不是那么真切。
曼音周围氤氲着他贴身的烟草味,混合着淡淡汗水和硝烟气息,在天地旋转中同在。
尺素很奇怪,二小姐自从回来,就一直坐在床畔,双手摸着脸颊,并不说话,只是无声的笑,细雨无痕。
似是想起什么情景,又捂着略微发烫的脸颊,不好意思起来。
在夜色灯光映照下,二小姐两腮有小小红晕,浅笑旋开浅浅梨涡,在托腮倩笑之下,光彩照人的紧。
尧将隔三差五差沈副官前来,问许小姐缺什么,可冷着了?饿着了?
就连侯昌信亦忍不住打趣道:“看来沉稳如尧将亦过不了美人关啊!”
尧将亦是忙完事就去寻曼音,去的勤了,一来二去,军中之人渐渐明了,只是军纪严明,事情还未明朗化,不敢乱嚼舌根,对待许二小姐的态度亦更加恭敬。
隔日,乔,袁军中。
袁宝顺一身军装裹于肥胖身躯,更多的是粗鄙与戾气,袁宝顺跟在乔广年身后,愤愤不平开口:“上次杖责我们,可他尧将不一样玩乐,那日子,蒙提多潇洒了!”
哼!一想到上次当着全军队的面当众被杖打,自己哭爹喊娘的求饶,士兵私底下的议论让他颜面尽失,可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哼!”乔广年用力一击座椅,冷笑出声,“不动声色削弱我们的势力,旁敲侧击警示我们,手段真是高明呐!”
可他乔广年也不是吃素的,此次前去南京,他尧将必会受到封赏,威名在外,他乔广年凭什么处处受压制,用挣来的军功为他人作嫁衣!
他怎可甘心!
“那咱们可得趁机反他一反,不然底下的弟兄都看不起我老袁,以为咱们怕尧将呢!”
袁宝顺观察着乔广年隐隐动怒的神情,不时添油加火。
乔广年并不语,微眯了眼,心底隐隐升起一个逐渐清晰的计划,嘴角浮起冰冷的笑,提步向外:“走,咱们去会会尧将!”
曼音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绣淡色红花高领小袄,系粉红裙子,领口扣着三粒奶白小巧扣子,对襟处镶了镶了青玉色滚花边儿,方形衣摆随着步行轻轻晃动。
今日并不曾将头发绾起,以流苏发饰将身后小半头发挽起,剩余发丝披散于肩,配了副流苏耳珰坠子,在冬日银装素裹中,婉转俏丽,动静皆宜。
“尧将还欠曼音一个介绍呢!”
见方信尧略有滞愣,曼音眨眨眼,笑道:“上次吴淞口一别,曼音的话倒是说完了,尧将可还半句没透露呢!”
方信尧回眸,无奈笑看眼前女子,比之前活泼了不少,亦精灵不少,真是有好有坏啊!
“我十五岁那年,整个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袁世凯在革命过后,接替孙中山当了民国大总统,也就是那一年,世事动荡,父亲死于混战之中。”
无比平静的语气,淡漠的仿佛在讲述他人故事,曼音渐渐止了笑,从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中体会到他压抑着的,深深的悲伤。
曼音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用这种方式传递一些温暖,方信尧回头看曼音,握紧曼音的手,仍是接着道:“奶奶说,信尧小时候调皮异常,注定了要走他父亲从军的道路,一语成谶,父亲去世后, 他便成了家里的唯一,自己亦知道,乱世多飘零,自己只有拼命向上爬,才能给家人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后来,他成功了,少年将领,意气风发,个中心酸只有自己知晓。
“身处高位便知其凉薄,处处受制于人的牵制与抑郁不得志的憋闷不可言说。”
曼音轻轻抚摸尧将手心老茧,厚厚的,硬硬的,咯的人生疼。
十六岁那一年的绩溪一战,世人只叹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曾想到他背后背负的责任与使命,其间更经历了多少磨难与心酸。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曼音自小读书,便知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的道理,只要做自己认为应该的,便可无视悠悠众口,无愧于己,无愧于人了。”
方信尧牵着曼音向前,回身见曼音真切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禁舒展眉头,整张面容都润和下来:“我懂。”
语罢又似想起什么,问曼音:“此番去云溪,我不信你大哥的一番推辞,具体发生了什么?”
曼音自嘲一笑,把自己因何去瑞士留学,因何急匆匆回云溪老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加了句,“即使没有出来,曼音亦不会答应的。”
即便以死抗争,又有什么呢!
她许曼音必不会像封建礼教女子一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落得个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方信尧替曼音将碎发细细撸到耳后,眼神坚定:“有我在,必不让旁人欺辱了你去!”
尧将哈出的白气儿随着话语一溜烟消逝,热度不变,暖暖常在。
他的话语坚定如斯,曼音笑了,眉眼弯弯:“我信。”
世事变幻无常,不可豫,不可逆,可她,信他。
“哈,我寻思着尧将去了哪里,原来是良辰美景佳人,尧将好生快活!”
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仔细一瞧,正是乔广年与袁宝顺二人。
“有心哪里都找的到。”方信尧不动声色上前几步,将曼音护在身后,语气平平,“乔将领有心了。”
曼音暗暗打量这二人,第一次尧将启程之际,那男人,眯了眼,从车窗外看她,那眼神,如鹰勾,锁定自己,就是这二人之一精瘦的乔广年。
“那当然,尧将抱得美人归,弟兄们也想看看未来的将军夫人长的什么样。”
袁宝顺说话大大咧咧,看乔将领并无异议,嘴里更是没个把门儿的,满嘴跑火车。
袁宝顺边说,眼睛还不停往曼音身上瞟,肥头肥脑的,忒惹人厌!
乔广年亦只看着,冷冷地看着。
曼音敛了不少心绪,并不言语,方信尧上前,行至袁宝顺身前,隔了几步远,冷冷站定,全身散发一股肃杀之气,仿佛不屑似的,并不看他,不怒自威。
尧将大衣翻飞,风声烈烈,肃肃面容冷若冰霜,袁宝顺只觉一股压迫之气袭来,承受不住般,连着后退几步,又被尧将强有力的大掌重重拍向肩膀,僵立在当场。
“袁参谋看来是人闲好忘事啊,上次的板子看来打在身上,没打在心上啊!”
似笑非笑的语气,目光紧锁着袁宝顺,说的袁宝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回想起当时挨板子的惨状,袁宝顺心里一哆嗦,再听尧将这冰冷语气,哪里还禁得住,肥肥胖胖的身躯在风中直打哆嗦,断断续续道:“属下,属下张口胡诌惯了,尧将,尧将别往心里去。”
“是吗?”方信尧紧紧追问,貌似是问袁宝顺,却有意无意,掉头转向了乔广年。
尧将眼神锐利扫视乔广年,乔广年不动声色拉下尧将搭在袁宝顺肩膀的右手,和尧将凛凛目光对视,不惧笑了:“尧将未免太过认真,兄弟们只是开个玩笑,何必如此较真?回去了我替尧将好好说教说教,这小子,自由散漫惯了,确实得好好管管。”
乔广年眼底锋芒暗敛,伸手示意尧将,尧将不动声色握手:“有劳乔将领。”
双手合握,二人对视而笑,在不远处的曼音看过来,更像是一场较劲,一场不见刀光血影的暗潮汹涌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