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4):偿还

老巫女到底是死了。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母亲在慌乱中把我拉起来,急急套好了巫袍,然后提着灯将我送到了马车上,临行前,我紧握住她的手,问:“我还能再回来吗?”

“吉娜,”母亲温暖的手掌,抚摸上了我的脸:“以后黄道宫就是你的家了。”

“娘,我不想……”我的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嘘……”母亲却连忙把手指覆在了我的唇上:“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尘埃落定,早就没有办法了……”她也忍不住拭了一把泪:“吉娜,你会喜欢黄道宫的,相信我,你会的……”

“可是,娘,我再也看不见宫外的孔雀河了呀!”我泪如泉涌道。

侍女们暗地里在笑,新上任的伊萨巫女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在离别的最后一刻,居然还惦念着孩提时玩耍的孔雀河呢,这宫里的孔雀河与宫外的孔雀河,不就是同一条河么?

她们不懂,宫里的与宫外的自然不一样,不单单是颜色,它身边人来人往的气氛也是不同的。宫外的绿,是一种生机勃勃,自由自在的绿,而宫里的蓝,却是一种透彻心骨,令人眩目的蓝,它简直像极了皇宫里华丽却又冰冷的氛围。我舍不得外面那种充满青春与野性的世界。

三公主对于这件事情是极为高兴的,她以为,从此以后我和她的距离就更近了些,但她没想到的是,伊萨女巫是不能再入学堂了,一旦祭过了天,我就被彻底地推上了神坛,坐稳了神通的位置,再不能如普通人一样了。于是,赫满苍琅就这样取代了我,曾经与我日夕相伴的那条孔雀河,似乎也成了他的。

那天夜里,我宿在冰冰凉凉的黄道宫,帷幕翩跹,直望着窗外漫天的星斗发怔。有个人隐隐绰绰地朝着我走来了,我半撑着身子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试探性地问道:“艾斯翠亚?”

来人却不做声,她似乎裹着一身漆黑的巫袍,半遮着脸,几乎是向我飘着过来的。我还是不死心地又叫了声:“艾斯翠亚,是你吗?”这时,她终于停在我床沿的帷幕前,不动了。

“是你。”面对这位不速之客,我居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地惊讶,反而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我笑道:“都说你染的是腿疾,谁敢相信,你会走的这样灵活。”

老巫女只露出一只干枯的嘴唇,像是凋谢的玫瑰花瓣一样,轻轻勾勒起来,似乎也是在笑:“神很仁慈,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临走的时候还带着一身的痛。”

“你是来劝我从命的吗?”我确信,她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

她没有动,就连嘴唇也没有张一下,但是声音就那么从空中虚无缥缈地传来了:“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人去牺牲的,吉娜,如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冷笑道:“我还有着无限的未来,为什么一定要守着那个根本看不见的神?”

“因为你要还债。”老巫女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我。

“还债?”我皱眉,将身子坐了起来:“还谁的债,鄯善王吗?”

“不,还神的债。”老巫女依然屹立不动道:“很多年前,天神爱上了伊萨姓氏的人间女子,那天神痴心一片,娶不到伊萨女子誓不罢休。终于有一天,伊萨女子被他的真情给打动了,她答应天神与他永远在一起,但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授予伊萨家族神通的本领。”

“天神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并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是就在生产那天,天神一眼便看破了孩子的身份,一怒之下竟要将这个孽子沉河致死。伊萨女子救子心切,跪在河边求了天神三天三夜,肉体凡胎,几乎就要昏死过去,天神深感不忍,又因为行为极端残忍,被楼兰子民口耳相传,竟扣上了强娶民女,虐杀幼子的罪名,最后只得饶恕了他们。”

“那个孩子,姓的是鄯善,对不对?”我问。

老巫女发出一阵笑声:“聪明如你。鄯善家族即使获得了整个楼兰的疆土,却始终要受神的牵制,而伊萨女子骗取了神通,又背叛了天神,自然也逃脱不了神的惩罚。所以,伊萨家族被选中的女子,都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以偿还祖先的罪孽。吉娜,你我都没得选,这份冠冕堂皇的惩罚,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我忍不住轻笑道:“看来这个天神对伊萨女子是真的用情至深。可是,这一切也都只是听说,不是吗?”

老巫女开始严肃起来:“吉娜,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

我突然拉开帘幕,祈求一般地对她道:“让我看看你,好吗?我知道,你一定很美。”

老巫女不声不响地笑着,没有回答我,只是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吹起了一阵风,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如泥塑般,随风飘走了。

是个梦。

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用力分辨着真实与虚幻,艾斯翠亚就在这个时候拿着枝形灯走向了我,她打了帘道:“娘娘,祭天大典就要开始了。”

娘娘……

好陌生的称呼啊。伊萨巫女已归属为神籍,自然是要以神女娘娘的礼数来对待了。我静静地张开手,任神女们为我一层一层扣上繁复华丽的礼袍,系上高而重的冠帽,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老巫女突然撒手归天,我在伊萨祖母的指导下,三跪九叩地进了黄道宫,接替了她的位置,成为了楼兰历史上最年轻的巫女,在一众跪倒的神女当中,我一眼便看见了侍疾当夜劝我去休息的那一个,看见她,我似乎就看见了那恋恋不舍却明明近在昨天的过去。我拉了她的手,问起了她的名字,她脆生生地告诉我说,她叫艾斯翠亚。

艾斯翠亚,处女宫的守护神,于神女来说这是多好的名字。我就那么轻易地选了她做我的贴身神女。

等我迟迟走向天坛的时候,楼兰四大家族的人早已到齐,就连鄯善王与他的王后都站在我的台阶下方,仰首,恭敬地注视着我。三公主兴致勃勃想要朝我招手,却被卓妃娘娘用力打了一下,只得将手掌收回去了,午伦文渊是我熟悉的固有的臣子朝拜姿态,我特意用余光扫过赫满家族的队伍,看见不可一世的赫满苍琅此时也目视前方,立着一柄长剑,单膝跪下了……

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等荣耀的偿罪。

祭天结束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我扶着沉甸甸的权杖,满腹心事地朝黄道宫走去,却在门口与伊萨家的管事娘子撞了个满怀。

“姨……管事娘子,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在察觉自己失言后,我立马改口道。

“娘娘,”管事娘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脸上是从未对我有过的敬重:“今天是娘娘的生辰,夫人特地叫我赶来送这个。”说完,管事娘子朝袖口一阵掏,向我呈上了一顶毡帽:“娘娘是射手宫人,夫人不仅用了上好的紫茸,还特地在毡帽内侧绣上了人马星相,望娘娘身体安康,事事如意。”

“事事如意……”我自言自语着接过毡帽,似乎上头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余温,我将脸埋在绒毛上,贪婪地呼吸着母亲的气息,却没有落泪:“原来今天就是我的十八岁生辰啊……”

“夫人知道娘娘健忘。”管事娘子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怕娘娘第一次在外头过生感到寂寞,又不便进宫陪伴,只能托了奴婢送来。”

“可是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她可知道,我有多么思念她么……”

“娘娘,”管事娘子劝慰道:“夫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这么一来,怕是不愿回去了……娘娘年轻,可要千万记挂着自己的身子啊。”

管事娘子走后,我盯着她消失的背影良久,直到艾斯翠亚开口劝慰,这才回过神来,一脚踏进了黄道宫的门。于是,眼前便发生了这样一幕——

一个人,赤裸着金铜色的上身,背对着我们正拿着供品大快朵颐,我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身子一怔,犹豫着慢慢转了过来,我继续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吃太阳神的供品,你这是要触怒天威!”

说实话,我有些怕。那个人不慌不乱,一脸无惧,又生得高大魁梧,胸口处还贴着金光耀眼的金箔片,一头麻花样的发直冲天际般竖着,一看就不是个善茬,纵使现在我们人多,可是黄道宫不过都是些柔柔弱弱的神女,真要起了正面冲突,黄道宫是绝对要吃亏的。

可是艾斯翠亚却张望了四周,疑惑地拉着我的衣袖问:“娘娘,哪儿有人呀?”一时间,众神女议论纷纷,艾斯翠亚笑着道:“娘娘,你莫不是太累了,又被管事娘子触了心事,这会看花眼了?殿前供奉的可是太阳神,谁敢偷吃他的供品呀!”

“是呀是呀,偷吃太阳神的祭品,可是死罪,还要诛九族的!”一个年龄较小的神女附和道。

我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却见他狡黠地笑着,一个转身,赤裸的双足便成了烟似的尾,他得意地拿了串葡萄就要往嘴里送,却又见供台上的水果完好无损,我这才注意到,透过他的身子竟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青铜铸的太阳神像,他的身子简直就是半透明的,再细细一瞧,竟发觉此人与那尊神像的样子几乎是长相无异了。

“吉娜,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老巫女的话重新回荡在我的耳边,原来那晚,她是特地来授我神通的,伊萨家族没有骗取楼兰的信任,被选中的巫女真的能看见神。


“你要喝便喝。”我端坐在黄道宫的主殿内,将艾斯翠亚方才送来的梅子汤往前一推,不耐烦道。

阿拉环在屋顶的上空,飘过来,荡过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抱臂:“没见过这么急躁的巫女。”

“没见过这么幼稚的神。”我不客气地回斥道:“好好地,守着本分上个香,别的神殿都无事,偏偏你太阳神,今天是门突然坏了,打不开了,明天是香突然灭了,还怎么点都点不上。”我叹了口气,瘫软在椅子上:“你们每天都是这么无聊的吗?”

“楼兰正逢盛年,又没有祸国殃民的大事。”阿拉从屋顶上飘了下来,站在我面前道:“伊萨巫女本就奉献于神,难道就博本神一乐,都不行吗?”

“你这趣味,真是丧心病狂!”我气急败坏地朝他的胸口一拳砸去,却砸了个空——我忘了神灵都是没有实体的,他们存在这世界上的,除了神像便是虚影——阿拉见我落空,竟得意的大笑起来:“你这巫女,简直大不敬!”

我借机道:“知道我大不敬,那还不赶快现一道神谕,要鄯善王将我给撤了,换了别人做巫女去。”

“你这招对我没用。”阿拉一脚踩在神龛上,坐在自己的神位旁边,大口嚼起了供品:“神无戏言。再说了,这是你们伊萨家族欠下的债,逃脱不了的。”

“谁信那套胡扯的传言。”我站起身来,走近他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弱点,即便你让我摸不着也打不着,甚至对于你的把戏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我知道,只要从那尊神像下手,你就会缴械投降。”阿拉这回急了,把口中的苹果往柱上一扔,坐直:“伊萨吉娜,我警告你不许胡闹!”

“你看我敢不敢胡闹!”我毫不示弱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那神像砸了,大不了,这个巫女我不当了。”说罢,我便打开了殿门,朝太阳神的青铜像奔去。“伊萨吉娜,你给我回来!”阿拉顿时气急败坏,双脚一蹬,便化作一阵光,追了上来。

真是个蠢神。

我忍不住偷笑。太阳神像被毁,伊萨女巫难咎其责,搞不好还要连累整个家族,这种关乎性命的冒险,我怎么可能会真的去做?

“阿拉,我告诉你,我要先砸了你的脸,再卸了你的胳膊和腿,让你变成丑八怪!”我挑衅地继续叫着,却突然撞进了一个身着沉重铠甲的怀抱里。

“唉哟,谁这么不长眼!”我以为是哪个神女,语气也任性了起来。

那人却慌乱地推了我一把道:“娘娘,你在干什么?”回头,却看见了赫满苍琅的脸。

没有人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赫满将军的爵位在我之下,我又是不问世俗的敏感身份,他被我冷不丁突然扑进了怀中,这个反应怎么说都于情于理,可是,我却是不应该害怕的。整个黄道宫,甚至于整个楼兰,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再能看见神。神女们各个面色僵硬,早已失去了人的气色,又碍着我的身份,总是对我万般恭敬,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了无生趣。倒只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太阳神,虽然总是做些整蛊我的事情,但这么打打闹闹,让我在黄道宫里好歹也多了似生气。叫嚣着要去砸毁神像,这样的玩笑也只有跟阿拉才能开的起,若是传扬出去,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了。

我惊吓着后退了一步,声音里也是同样掩饰不住的慌张:“赫……赫满将军,你怎么来了?”

“是午伦文渊。”赫满苍琅挪开了脚步,将午伦文渊移进了我的视线中:“他有事央求娘娘,这才叫我带了他来。”

是了,赫满将军守护王宫安全,也只有他才可以毫不避讳地踏遍宫里每一寸土地,当然也包括与世隔绝的黄道宫。

赫满苍琅见午伦文渊不好意思开口,索性代他说了出来:“文渊已经向三公主提亲了,按照楼兰的规矩,需得他亲自请了娘娘当着国王的面占算姻缘,才知这事可成不可成,还望娘娘赏脸。”

有爆炸声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文渊激动却又略显羞涩的脸庞,在我的视线中一览无余,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徘徊在孔雀河边的时光。

我抬头看了看宫里高高的院墙,似乎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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