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上青砖大瓦房,是芦苇荡祖祖辈辈多少年的梦想。
我的父亲和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没有手艺傍身,老老小小人口又多,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砌瓦房谈何容易?
父亲的个性是吃苦耐劳,但对生活没有长远打算,母亲心心念念要砌房盖屋,尽管能力远远地达不到。
草房子一次一次失火,哥哥们又一天天长大,家贫多光棍,母亲的想法越来越迫切。
普通村民家,只要有瓦房矗立,那就气势十足,即便儿子身有腿瘸、眼盲、耳聋等残疾,也有媒人小跑着上门,不愁姑娘嫁过来。
换句话说,即便丰衣足食,倘若一家人还挤在茅草房里,就是儿子长得再俊朗,媒人也会三过其门而不入,转过身就问:既然这么有钱,干嘛不盖瓦房?要么只顾吃喝不学好,要么犁地甩鞭子-----尽催(吹)牛!
形势所逼,大哥二十三岁这一年的春天,母亲准备动手盖瓦房。
父亲认为母亲不知天高地厚,坚决反对母亲冒险跨大步,在与母亲争吵了两天之后,跑去了芦苇荡,数日不回。
父亲撂挑子,母亲开弓没有回头箭,掂了掂箱底的那一沓钞票,出门找人借钱。
那个年代,没有人家遇到砌房、婚嫁等大事手里不差钱,这次你家借给我家,下次我家借给你家,相当于集中力量办大事。
但借出多少得看人品,母亲平时做事靠谱讲信用,一口吐沫一根钉子,左邻右舍基本不让母亲空手回,而且都不用按手印打借条,账目就靠脑子记。
钱的问题解决了,母亲就带着大哥、二哥撑船一百多里,去邻县窑厂驳(方言:运输)砖头。
附近也有砖头卖,但比邻县贵,一厘也是钱,所以,母亲舍近求远,穿大河,过小沟,他们日夜撑船。饿了,就吃大麦糠做的蓬面饼,粗糙戳嗓子,难以下咽。渴了,低下头伸手到河里,掬水碗在手,随时喝个饱。
长大后,一想起这种黑不溜秋的大麦饼,脑子里就会立刻蹦出“蓬头垢面”这个词。
砖窑场,母亲和哥哥,一摞砖一摞砖扛上肩,一摞砖一摞砖搬上船,一块一块码好在船舱,然后,拔篙插河往家赶。
一趟来一趟去,顶风冒雨,披星戴月,哥哥们劳累了会抱怨发火,母亲要么好言安慰,要么默不作声。
青砖红瓦齐了,父亲也回家了,拗不过母亲,只有跑去远地请来阴阳先生,屋前屋后念念有词,定下开工的日子。
破土动工的日子来临,鞭炮一响,邻居闻声走近,说我家越过界了,这是母亲最提心吊胆的事。
自古以来,邻里之间对屋基地界限极其看重,因为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双方时常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而对于砌房子,最忌讳争吵、谩骂与流血,把这当作不吉利。
母亲感觉到血往头上冲,也只有按捺住脾气,陪着笑脸跟邻居们解释。然而,各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都觉得自己说的是事实。
父亲脾气暴躁,说不到几句,就跟人争吵,母亲把他往家里拽。邻居双方争执来争执去,最后在中间人的调解下,各退一步,钉下木桩,明确新的屋基地界限。
当几个壮劳力,抬着石滚锤击地面,打夯的号子声震天响 的时候,母亲黑着眼圈,终于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虽然春寒料峭,但打夯人都是赤膊上阵,脑门上一阵一阵地冒热气。从白天到夜晚,母亲围绕着打夯的壮汉,一会儿端糖茶,一会儿送面饼 ,一会儿递毛巾。
和泥浆、锯木头、敲砖砌墙 ,一连数日忙忙碌碌,终于盼来屋顶上梁,这又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刻,似乎此后一家人的吉凶祸福都与此相关。
按照风水先生掐指算出的时间,东方的天空才露出一线模糊的光亮,带头的壮汉点燃鞭炮,顷刻间,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天动地。
紧接着,壮汉们分两排站上屋顶,架上人字形屋梁,一起粗声大嗓地喊:大瓦房啊,上屋梁啊,金银滚滚来,元宝往嘎(家)抬,子孙满堂红彤彤,后代好运轰隆隆……声音洪亮,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犹如响雷阵阵,破云穿雾,滚向四面八方。
最后,带头的壮汉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升啦!
一人喊,众人应:高升!
升啦!
高升!
……
从鞭炮炸响开始,壮汉们每喊一声,站在凳子上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就把雪白的馒头和米糕,天女散花一般往四处扔。
四邻八舍的大人和孩子,蜂拥而上,争抢漫天而下的馒头。馒头米糕越多,众人越兴奋,应和“高升”的嗓门就越响亮。
平时再如何省吃俭用,这个时候,都可着劲地扔馒头糕点,平时再抠抠索索的人,也似乎在眨眼之间,变成挥霍无度的富翁,只为在大喜的日子讨个好彩头。
直至众人散去,母亲才一屁股瘫坐在地。
砌房的这几个月,母亲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整觉,有时连着几天不眠不休。
从搬运一块砖头一片瓦,到蒸一个馒头一片米糕,到买一包石灰,到屋梁上系一根红绸,事无巨细,没有一件事母亲不在脑子里盘算,她不敢完全交由父亲操管,既担心他粗心大意忽略细节,又生怕父亲累出病。
她自己生病不要紧,头疼得要撞墙的时候,就一片一片地吃止疼片,用毛巾箍紧脑门,一圈又一圈,把脑门勒出了血痕;被热茶烫伤腿,没事人一样,继续一瘸一拐地买菜做饭。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离开 ,所有人都进入睡梦,只有母亲围着一寸一寸加高的新砖墙,东摸摸,西看看。
所有人都可以喊苦叫累,可以抱怨发火撂挑子,只有母亲找不到发火的理由,始终陪着笑脸说好话,仿佛她是钢筋铁骨,感受不到苦和累,也不会感到委屈。
可是,纵然钢筋铁骨,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瓦房砌好了,母亲轰然病倒,不吃不喝昏睡了三天三夜。
那是七十年代初,我家又住在小街的最东头,高大宽敞的三间青砖红瓦房,惹得多少人啧啧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