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是父亲的祭日。
即便我没有亲眼目睹,但他们的描述帮我逐渐完整拼凑了那晚的情景。
在这一年里,我无数次启动那个开关,任由自己陷入悲痛和愧疚中不能自拔。那一晚的场景,不断地浮现,真实到让我深信这是我亲眼所见。在每一次的想象中,我都仿佛体验了一次濒死的绝望和无助。
我试图等到足够冷静、平和地去写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去修复和填满被悲伤占据的心灵。但这一刻迟迟没有等到。
或许需要一辈子吧。
史铁生的夫人在史铁生去世之后,就写下了对丈夫的怀念与追思,读完陈希米写给史铁生的《让“死”活下去》,不禁潸然泪下。她很勇敢,在悲伤的巨大旋涡里,仍可以通过写作表达思念。而我却始终不敢触及,像是刻意逃避一般,直到记忆慢慢淡去,直到生活恢复如初,依然不敢轻易怀念。
对待死亡,不同的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反应,母亲、弟弟和我,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而不谈这件事。
有时候我想,说出来,说说那些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日子,会不会好一些。为什么要对死避而不谈。但我发现,这一年,我对死变得特别的敏感和迷信,被一种不可言喻的危机感萦绕。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他可能尝试了自救和求助,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死亡降临,生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可能经历了无法忍受的痛苦,但好在这一切来的快,去的也快。没有经历过濒死的人,无法想象那一刻所体验到的绝望。
可我是他的女儿,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人,彼此的心灵没有阻隔。我怎能体会不到?
2023年7月12日晚上7点多的那个电话响起时,我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想到这些,还是很难释怀。一个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快释怀。一切都那么地巧合,没有任何迹象和准备,千里之外的那个电话,仿佛让时间永远停驻在了那一刻。此后的行程,都是麻木的。
如果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生死有命。
这一年,我经历了种种情绪上的变化。从不能接受、悲愤、抑郁到接受,如今的积极面对,但仍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思念。
我告诉自己,这都是正常的,人都会经历这些,没有差别。有一段时间,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严重的抑郁情绪,求死的欲望和本能的求生欲望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去死,但也不想过的生不如死。当每一天的日出如期来临,我从床上醒来,悲伤一点点被控制,我开始能做一些事情,想做一些事情了。我知道我在慢慢变好。
亲人的离世,从积极的层面来说,会让你真正会理解活着的本质。未知生焉知死,反过来才对。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些曾经为之竭力争取的事情,都会淡然失色。对待很多问题,我开始选择忽视。本以为是自己性情冷漠的表现,但事实上是容忍度和自我消解能力又有了成倍的提升。
亲人的离去,帮我们上了生命中重要的一课。对我而言,死亡带来的觉知是一个从矛盾到逐渐自洽的过程。至今,我的焦虑情绪尚存,这足以证明我仍在自我调整之中。
它让我对意外的不确定性充满了恐惧,但同时又让你向死而生。想起佛洛依德的一个观点,似乎能解释我当下的焦虑。人的基本冲突是生死本能的冲突,是人的建设性、创造性力量和毁灭性力量之间的冲突。
我一边积极地生活着,比大多数人更有激情地规划着每天的日常,但有时候会产生破坏和毁灭这一切的冲动。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充斥着我的前半生。现在,我有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内在的冲突变少了,我将其归结于正念和冥想的作用。向死而生的人,不惧毁灭的人,才更容易活在当下,主动去体验生命中的更多可能性。
它会让你对死亡这件事深信不疑,只因无人能逃脱,或早或晚,眼下的事情能做尽早做。所以我卯足了劲,把每一天过成了最后一天。
它也会让我充满焦虑。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知道无常是常态,死亡是必然,焦虑又缘何而来?
它也会让你对生产生虚无感,生存的意义变得不可捉摸。
可慢慢我也发现了认识死亡,是存在积极意义的。生命正是因为有终结的一天,才让生这件事情有了意义。我试图让自己变得彻底松弛下来,不需要事实安排地那么详实周全,只要准备好自己,那些事情自然会按部就班地发生。
我曾不受控制地陷入对死者痛苦的想象,这种想象是很致命的。可是,死亡或许才是归宿和解脱。在某天清晨的冥想中,升起了一个念头,如果地球的终点是毁灭,那么我们现在我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要在乎事情的成与不成,那时候这些还重要吗?个体的死亡,意味着存于其头脑中的整个世界的消亡和毁灭,所经历的一切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意义是留给外部世界的,痛苦也是,我们一直把这个关系搞反了。
所以,我们能做的是,生的时候尽情体验、创造,死的时候不留遗憾,不要去想意义的事情。
有时,我也对死充满好奇,由此期待终将死去的在另一个世界相聚。我承认这么想,没有任何可靠的科学依据,但可以让我更容易接受这件事。
我们很难平等的对待所有人的死亡。可是死亡一直在发生,仍在发生。
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死亡已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但是死亡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他是自己的父亲。
当死去已成不可逆转的事实,活着的人应该学会从死亡中寻找积极的意义。虽然这听起来很反人性,可是一直沉溺在悲痛中,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于是我尝试用更宽阔的视角去看待死亡。如果像佛家说的,人有轮回,那么死亡变成了另外一个起点。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么死去的人也终会在那里相聚。生存和死亡,哪一个更值得,如果跳出既定的思维,众生皆苦,出生本就是受苦,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我不断尝试用这些想法帮自己走出了阴霾,事实上时间能证明,一个人具有自愈的能力,也会让一个人学会接受。
这一年,想了很多,并非刻意去想,而是这种经历带给人的觉醒和改变引发的思考,也是自己所生活的困境带来的思考。人总要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过得舒服一些。对死亡的态度也会潜移默化影响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现在看来,死亡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沉重,沉重只在它发生的那一刻已成定局,此后的是回忆、思念和遗憾,但还有要过的人生,已与沉重无关了。
2024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