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军也会有狂性大发的时候,尽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那时候,他要么是手里提着一根棍子,要么是抓住一块砖头,一边奔跑,一边抡着胳膊大喊大叫,一时间是鸡飞狗跳,猪鸭逃窜。在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花枝乱颤,顾不得矜持,哎呦唉哟的飞逃回家,急关了大门。大部分时候,傻军是快乐的是悠悠哉的,常常是披着衣褂,背着手,边走边拉长了声音高歌:“热豆腐……”
黄昏时候,三五里邻村卖热豆腐的摊贩就推着车来了,车子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他边走边吆喝,“热豆腐,热豆腐嘞――”,到了大街中间就停了下来,洁白的毛巾擦了擦手后,就搭在了肩头,等着人们三三两两的围过来,那盖着白色笼布的热豆腐散发着特有的豆香味,在周遭霭霭的四散流动、荡漾,让人口中生津,腹中咕咕唧唧的叫个不停。这时傻军就循着声音跟来了,他静静的站立在一边,深深的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热气腾腾的豆腐,盯着每一个来吃热豆腐的人,以及他们碗里那冒着热气的,白玉般晶莹光亮的豆腐块。有时候来吃豆腐的人,看到他贪馋的模样,就多买了一碗,递过去,叫到:“军!来吃热豆腐啦!”他就眯着双眼,咧着嘴巴,发出欢快的嗯嗯声,接过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拉,往往是把汤水一并倒进了肚里去。有时候是卖热豆腐的把那剩下的稀碎的豆腐盛在碗里,递给他。傻军常常是吃了以后,就把碗放在地上,扭头走了,不多时就能听到远处他高昂的吆喝声。
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很少回老家了。
有一年中秋节,老家堂哥孩子结婚,我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农村的流水席向来是热闹的郑重其事的,那种千百年延续下来的仪式带着浓浓的乡情,让四邻八舍因为这一件在乡村隆重的大事而和谐亲密起来。人人都是面带喜色的,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或者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在烟雾吞吐中眉飞色舞,吐沫飞溅。中午宴席开始前,我出去了一趟,就看到了傻军,在大门口缩手站着,十多年没见他了:他大概有五十岁了,头发花白,身躯佝偻,之前眼中高大魁梧的他,现已是瘦削颓然,二十年的风刀霜剑早就让一个人面目全非。我递过去一只烟,他低着头,显出欢喜的神情,却是不敢抬头看人。回到宴席问起傻军情况,一个堂哥说:“他啊,现在就靠这家的那家的伸一把手,活着……几年前被大金牙从外地弄回来后,就一直这样着……”在我离开老家去县城度高中时候,他的父亲就得了癌症,为了不拖累家人,在他母亲下地干活时候,一个人在房梁上搭了根绳子悄悄的走了,他的母亲几年后也积劳成疾因病去了,后事还是村里这家那家一起出点钱给办了。从那以后他就四处游荡,走哪吃哪,家也只是偶尔回去一下,合衣蜷缩在床上睡个觉,饿了就又出了门。有时半夜里,人们还听到他划破夜空的吆喝声,村中有高龄老人说他的吆喝声像哭声,像索命声,他的父母就是这样被他哭死的。老人说着这样的话,用枯树皮般酱黑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沟沟壑壑,纵横交错,积满了岁月的沧桑,一双混浊的眼睛看向远处,叹了一声:“哎!哪个子女不是父母的催命鬼啊!”
有一天,有人说怎么不见傻军了,大家这才发现傻军有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了,好像空气似的消失了,大家相互问询着,打探着,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有人说两个月前我还在五里外的镇集市上见他呢,于是就有人说是的,那天下午我还看见他顺着大路往回走呢。这是去了哪里?最初的一段时间还有人问问邻村的人,向集市上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慢慢的,大家都不在问了,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这样过了大半年,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傻军回来了,衣衫破烂,满脸灰土的傻军披着漫天金色的霞光回来了,他是被村里最有本事的大金牙带回来的。
大金牙是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他原先在机械厂上班,厂里改革以后就自告奋勇的下了岗,和厂里合作做产品推销业务,走南闯北,几年以后就买了车,跟着又在城里买了房,在村里威望非常高。已经六十岁的人了,依然喜欢到处跑跑转转,给厂里售卖机械设备。那天下午他到了一家砖窑厂,和曾经合作过的窑厂主谈谈新款的机器,结束以后就到外面转转,在忙碌的人群中发现了①个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以后,他忍不住叫了起来:“军!军……”那个人抬起头,使劲的看,然后扔下了拉车,拼命的跑过来。大金牙激动的拉住他,找到了窑厂主,那个窑厂主也没为难他们,还给了五百块钱,让大金牙把他带走了。原来是傻军流浪到砖窑厂,被人给看管起来做了苦力,每天拉砖拉泥胚,半年下来,已经又黑又瘦,像变了一个人。
村里早有人把他家收拾了一下,有人拿来了一些干净的竹席被褥,还有他的本家叔伯兄弟,给他在院子里烧了满满一大缸温水,让他洗洗。更有不少人听说他回来了,围在他家齐胸高的墙外看。傻军快活极了,一把扯掉了破烂不堪的上衣,背上或明或暗的伤痕清晰可见。他用一个红色塑料盆从缸里盛了一盆水,从头上哗的浇了下来,然后甩了甩头,扔掉盆子,两手抹着脸上的水,“啊噗!啊噗”的叫着,像他在池塘里洗澡那样。突然他一把扯掉了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大家嘴里发出“咦――”的声音,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更是“唉哟!唉哟!”迅速掩面跑开。
听了堂哥的叙述,我往门外望了望,说给他端两个菜没,堂哥说端过去了,晚上再给他送过去一点,不能送多了,这样的天饭菜容易坏。
在结束和大家告别的时候,我看到在离大门口不远的一块石头旁,傻军正靠着石头坐在地上,在他面前有三四个菜:蒜苔,排骨,鸡块,青菜,还有两个纸杯,一个滾在地上的酒瓶子。几个好事的家伙围着他,给他端酒给他点烟,他已经满脸通红,抿着嘴叼着烟,两只耳朵上还各夹了一支烟,乐不可支。天色黄昏,在我离开老家驱车往回赶,走到村后的公路上时,又一次听到了久违的吆喝声“热豆腐……”,声音高亢响亮,浑厚有力!
此时我听到院子外热豆腐的叫卖声,看向了父亲,父亲也在看我,“给你调一碗热豆腐吧?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这会儿不饿,不吃。”,我接着又问了一句:“傻军呢?他现在啥样儿?”“他?他淹死了,前年大热天,大晌午头上,一个人跳进村头塘里洗澡,淹死了,那塘新挖的,水深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