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岁,除了原野里的风,虫鸣鸟唱,以及黄土地里庄稼拔节的声音之外,他的世界里已经少有人声。每天黄昏,趁着给牛割草的空档,他会静静地坐在一块蒿草覆盖的空地旁,卷上一根纸烟,点上火,思忖埋骨之地何时才能张开一个口子接纳了他。然而他为自己攒的棺材本,几天前被偷偷摸进房间的儿媳妇拿走了。他已经用不了太多的力气来吸烟,何况他年迈的身体还要在烟雾环绕里随着剧烈的咳嗽颤上几颤。
他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回家,儿媳妇做好了午饭双手抱在怀里,挂着一脸青霜等在那里。“没事攒这么多钱干什么?”她质问他。“钱我拿走了,替你存着,有需要的话问我要!”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默默地低下头吃饭,一碗面条,一个馒头,一点儿土豆菜下饭。“你怎么总是吃这么多?”他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穿金戴银的儿媳妇,伸向馒头筐子的手僵在那里。到了这个岁数,吃一顿少一顿的饭回回都像磨难一样,总有难以为继的感觉。好在,这午饭总总算结束了!
他这一生是那样的贫穷。少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晚年总算是儿孙满堂,但精爽的时日减去渐远。这一生所有的鲜亮和哀愁都存在一口斗大的箱子里。他小心的搓磨着被砸坏的小锁,打开箱子,抚平那件黑呢子大衣上的褶皱,有点心疼。他小心翼翼地换上女儿买给他的,这唯一一身他所拥有的最昂贵的衣服,手不知不觉地伸进右侧的口袋里,摸摸他零零碎碎攒起来的一点点棺材本。但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他轻轻地搓一搓手指尖,仿佛还能捕捉到一点点残余的温度。但什么也没有,一不小心还伤了神。
“你在做什么?你个老不死的!你不干活你是要作死吗?你可别害我,等你儿子回来你爱咋死咋死,我可不背这个黑锅。”门口吼叫的人,青面獠牙。他迅速的收拾起破破烂烂的旧东西,笨拙地脱下新衣,慌乱中,刺啦一声,裤子上撕破一条口子,顾不上看一眼。迅速地开始剥玉米衣!
这一年,作物丰收,力气更不够使。他吃力地拖着装着粮食的袋子一寸一寸挪动,儿媳妇越骂越难听,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汗珠子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在手背上。秋老虎发威,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儿媳妇已经午休了,周围静下来。隔壁的院子里的老太太,嗯嗯地干哭着,两个儿媳妇在吵架。老二家的骂老大家的“现在不想养活了?身强力壮,干的动活的时候你抢着往你们家接,现在没力气了,什么也干不了了你推给我,告诉你,便宜我占不上,你也别想让我一个人吃亏!”
有时,他真的很想自己真的什么也听不见。儿媳妇出去玩儿,几天不回来,他吃完最后一口剩饭,只能啃干馍的时候,他多希望别人不要问他吃吃喝喝的问题。儿媳妇骂他骂得震天响的时候,他多希望别人别问他生气不生气的问题。
那天,他偷偷的给饿了一整天得邻居送馒头的时候,隔着门缝儿,两个老人聊了几句。门外说“你说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收咱们呢?咱们这把老骨头,喂狗也还嫌太瘦了!”门里说“我改天雇几个人,挖个坑把我埋了吧!实在不想活了。”门外说“也不要什么棺材,绸缎了,不给儿孙添麻烦,死的那天干干净净的走了得了。”
乡村宁静,喜鹊穿堂过户。门前的槐树,生长多少年都有根在,人死却如灯灭,连最后一点儿油也要熬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