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哪儿了

二胎三胎实实搞乱了辈分,现在见到四十五六岁的女士推着婴儿车,万不可冒失地夸奖你家孙子好可爱,很有可能就是人家的二胎或三胎小儿,比大儿年轻十几岁乃至于二十岁的幼弟幼妹。

其实,即便没有二胎三胎一说,现在五十来岁的奶奶们也着实没几个像奶奶样的,描眉画眼穿红着绿这都不算啥,背心热裤都不稀奇。这些眼里有故事脸上有沧桑但一心不服老的同龄人们啊,一次次引发我对奶奶一词的畅想。

不知为什么,我们小时候,几乎家家都有个奶奶或外婆,现在想想,她们也就是五六十岁,但个个鬓发苍苍面容慈祥。想起来了,现在五六十岁的奶奶们身上啥风韵啥感觉都有,独独缺乏这俩字:慈祥。

我奶奶当然要第一个登场,因为是我奶奶嘛。一双裹得周周正正的三寸金莲,矮小精瘦,整天手不停不停,带大了我姐再带我,带大了我妹又带我弟,姐弟四人她带得无怨无悔。我父母似乎也对她的辛勤操持理直气壮视若无睹,原因是她一定要我爸妈生生生,一定要有生出个带把的才算不辱没祖宗。我爹从来都是堂而皇之的那句话:我从来不重男轻女,都是你奶奶逼着要生。稍微有点思想后,我眼里的爹压根不是对奶奶言听计从之子,大概率地是打着奶奶的旗号生儿子,但这锅我奶奶背得心甘情愿。虽然一心要孙子,平素里倒看不出奶奶对我们姐妹三人有什么歧视,我们对奶奶的感情也远超其他人。我奶奶是各位奶奶中最长寿的,在我爸75岁因脑溢血猝逝后,她又活了8年,直到2015年寿终正寝,足岁108。

梅的奶奶是最胖的,记忆中她一直躺在一个巨大的竹制躺椅上,春夏日就在自家院子的花丛下,秋冬日就在客厅的火炉旁,偶尔见她移动,都是一步一步挪着,让人总担心其四肢不堪重负。老太太个高体重,嗓门也大,使唤起家人气场很足:小梅,给我拿杯水,志强,给我递个苹果。有时候在梅家院子里的石凳石桌上写作业,不时嬉笑玩闹,梅奶奶就会中气十足地加以干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梅家种满石榴树、月季花的院子记忆犹新,一切都不复存在,但一切又好似重演,梅现在自己的家里也是一个大大的院子,种满花草,花下依旧躺着个老人,梅奶奶换成了梅妈妈。

衡家奶奶是所有奶奶中惟一有工作的,记得衡奶奶在一个小卖部上班,烟瘾很大,几乎时时叼着香烟卷。衡奶奶事实上是衡外婆,虽然身材瘦小,但可能因为挣工资的缘故吧,周身都罩着那种有底气的气场,很自信自笃定那种,说不清楚。衡奶奶最牛气的地方还在于有自己的房子,吃饭时跟衡家一起,但晚上回自己家休息,这一点让她跟所有的奶奶们彻底区分开来。自己赚钱就是好啊,老太太很大方,一言不合就从口袋里给姐仨掏钱。过年时我们只有父母给仨瓜俩枣的压岁钱,衡不一样,人家还有奶奶给的大红包。我跟衡关系最好,不知是否因她出手阔绰常买零食跟我分享之故,反正我们五十年闺蜜做到今天依旧关系密切,只不过换成我常请她客,她说这是一笔还不完的童年旧账。这账我认。

文的奶奶也是外婆,是奶奶辈中最漂亮的一个,皮肤雪白,苹果脸大眼睛高鼻梁, 别人常说文的妈妈跟奶奶像姐俩,文跟妈妈像姐俩,文奶奶说别神经了,再说下去我跟孙女都成姐俩了。按现在的说法,她家祖孙三代共用一张脸。文妈妈是遗腹子,文奶奶年轻守寡,耗尽心血把独生女儿养大,还嫁了个好人家。文爸爸是个不算小的官,跟文妈妈生了一儿一女,文武双全,是小学同学中家境最优渥者,关键学习还好,是老师的心尖尖,家里校里都是养尊处优,一直是娇滴滴的小姐样。小时候我做家务笨得出奇,奶奶总骂我小姐身子丫环命,我不服气,指着来串门的文说,她也不会做家务,她奶奶也没这样骂。我奶奶说:你跟文能比吗,人家那是小姐身子小姐命。

泉的奶奶应该识文断字,印象中一直温文尔雅,像道旧风景。文奶奶做饭讲究营养,这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是很奢侈之事。那时我们都住铁路宿舍,上铁路小学,前后左右比邻而居,早上上学时,大家都是手捧着馒头边走边吃,馒头里夹着豆腐乳、咸菜、土豆丝者居多,只有泉馒头里夹着两个煎鸡蛋,每天如此,四季如此,他都吃腻了,常常跟我们换咸菜吃。泉奶奶认定我能帮助不爱学习的泉,放学后或周末时,总是让我上她家去辅导,我也屁颠屁颠乐意为之,不是好为人师,而是泉奶奶总有好吃的供应。辅导了两年泉也没啥长进,不是他不开窍,而是他用更大的诱惑封住我的口,让我掩护其在桌子下面做弹弓、看小人书。那段日子是我童年美食记忆的高光时刻,我吃了原告吃被告,对家里的饭菜百般看不上眼。

当年的小伙伴散落各处,有联系者了了,当年的奶奶们应该都不在世了吧。朴树在《那些花儿》里忧伤地唱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渐入晚境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心静如水,所以永远达不到奶奶们当年淡对岁月的境界,她们若还在多好哇,一粥一饭都是对我们的引领,她们走了,向晚之旅只有我们自己登舟。奶奶们远走的天涯,终将也是我们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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