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和一名佣兵激战的声音响彻地下室——不,这不准确。自动人偶,沙托摩尔的攻击全部落空。刀刀入肉的,只有佣兵右手挥舞的剑,以及披着刀刃铠甲的左臂。
那是一场过于单方面的战斗。在佣兵源源不断的斩击下,沙托摩尔的胳膊被砍断,腿也被扭断,身体的碎片像雨一样散落在房间里。已经可以称之为虐杀了。
但是,那个佣兵——剑,已经失去了意识。瞳孔从原来的深苍变成了火焰燃烧般的深红,口腔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知何时,他的脸颊附近也开始出现了闪着黑光的刀刃碎片。
不久,佣兵不祥的左臂捕捉到了失去四肢的沙托摩尔。他一把抓住人偶的头部,毫不犹豫地将其捏得粉碎。曾经在阿鲁诺伦,以压倒性的强度击败了他的沙托摩尔,在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就报废了。
芭达隆呆呆地看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还是剑吗?
芭达隆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野兽的身影。在初春的事件中,在伊维尔修的山上遭遇了化身猛兽的佩里诺亚。现在剑的左臂,简直和那个一模一样。
看到剑扭曲的侧脸,芭达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难道那也是……‘最爱的灵药’的力量吗?”
另一方面,自动人偶的主人也对这一切感到愕然。他的嘴发出哑然的声音。
“那个怪物是什么?”
他对雇佣兵左臂上的黑刃铠甲有印象。人类的天敌“牙兽”所拥有的、硬度是钢铁三倍的外壳——“攻壳”。
但是,从来没有人类拥有过。最重要的是,即使人类拥有它,在身体能力上也不可能胜过拥有系列最优机体加速控制装置的沙托摩尔。
这名怪物正是托马斯·雷梅尔森第一次见到的——佣兵:剑。
但是,这位科学家的观察力并没有忽视从战斗时间点到现在的几十秒内雇佣兵所发生的变化。
在捏碎沙托摩尔头部的瞬间,雷梅尔森确实看到他左臂上的一把刀片掉在地上。然后,在几次眨眼之间,就像沙子一样四散消失了。
那个男人应该一次也没有遭到攻击。尽管如此,身体的一部分却残缺了,也就是说——。雷梅尔森轻轻举起右手。这时,从墙上的洞里又滑下来一大群白色人偶。
“攻略很简单。”
下一个瞬间,一大群人偶向剑扑了过来。但是,剑四肢着地,就像在地上打转一样一边奔跑,一边破坏周围的人偶。
左臂的攻壳和右臂勉强握着的剑,就像暴风一样在那个空间里横切乱砍。肉白的人偶就像被乱切的蔬菜碎屑一样,四肢和头部在地板上滚动。
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刺耳的声音在空间里回响,螺号和泼条的雨点在周围纷飞。但是,不久之后,其中开始夹杂着非人偶的黑色碎片。
“消耗战,名副其实。”
雷梅尔森露出无畏的微笑,将双手的手指放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起那一幕来。
因为集中精力观察,所以他没有注意到。
房间门口出现了一个青年。
“……晚了吗?”
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看着房间里的惨状,小声说道。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地上、流着大量鲜血的夏娃。她的脸上失去了生气,连呼吸都虚弱得快要停止了。
“尼古拉斯!你之前在哪里……”
乔纳森最先注意到青年的存在。但是,在青年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小说家已经站了起来。她慢慢地抓住他的衣襟。
“你想想办法,尼古拉斯……”
芭达隆说着,眼中噙着泪水。乔纳森在一旁安慰她。
“芭达隆,他能做什么……”
但是,芭达隆并没有停止。她拼命地摇晃着尼克的身体,像是在威胁。
“我全都知道了!你一定能救夏娃!”
尼古拉斯说不出话来。
在惊愕之后,自己却奇怪地接受了。她知道一切也不奇怪。
“可是,我……”
尼古拉斯移开脸,低着头。
低着头的视线前方,是浑身是血的夏娃。血迹已经蔓延到尼古拉斯的鞋尖。任何人都很难挽救她的生命吧。
……但是。
他头脑深处的禁忌之箱即将打开。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不行,我做不到。不可能被原谅。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不能信赖能够做到那个的自己。
但是,芭达伦像是要鼓舞他的软弱,用力抓住了他的双肩。
“尼古拉斯·泰勒,好好回忆。”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含泪的小说家的脸。
而且,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依然直直地盯着他。
“这是你曾经失去的故事吧?”
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胸口。仿佛在追寻曾经存在于那里的、纤弱的锁链末端的真相。
——是吗?
这一切,她都解读出来了吗?
就连我的故事也是。
尼古拉斯觉得自己的脚终于落地了。
“拜托你了,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温柔地握住了再次流着眼泪恳求的芭达隆的手。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能答应你。”
“不行,答应我。”
“佛罗斯特……”
并没有自信。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尼古拉斯沉默地轻轻点了点头。
乔纳森轻轻地抱起夏娃的身体。
“走吧,尼克,没时间了。”
“我知道了。骑士长,你来保护我。”
“交给我吧,芭达,你也……”
但是,芭达隆背对她们。
“不,我留在这里。”
“芭达,你说什么?”
芭达隆回头看着抓住她肩膀的维里提斯,平静地回答。
“能阻止剑的,一定只有我。”
交往已久。小说家的表情,女骑士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因此,也不可能说服。女骑士放弃了,手离开了她的肩膀。
“……求你了,不要死。”
“嗯,我知道。”
芭达隆回头看着青年,断言道。
“夏娃就拜托你了,我相信你,尼古拉斯。”
“啊,我知道了,佛罗斯特。”
留下佣兵和小说家,三人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被乔纳森抱在怀里的夏娃,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勉强捕捉到这一幕。
映在眼帘的,是在无数恶意和惨无人道的袭击中,与之对抗的雇佣兵和毅然站在那里的小说家的背影。
“哦、姐姐……大人……”
想要伸出的手,却什么也无法做到,只是虚幻地抚摸着天空。
“在这边!”
冲出房间后,朝着尼古拉斯跑出的方向,乔纳森和维里提斯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那是通往地下的楼梯!”
“你在干什么,我得赶紧送她去医院!”
“现在来不及了。”尼可拉斯这样说道,脸上带着悲怆的决心。“要救夏娃,只有这条路。”
“你到底想干什么,尼古拉斯?”
面对维里提斯的问题,尼古拉斯转过身来回答。
“我会遵守与佛罗斯特的约定,即使这有违人道。”
他的眼睛里映出被约翰抱着的夏娃的身影。微弱的呼吸眼看就要消失,尼古拉斯苦涩地眯起眼睛。
“……佛罗斯特注意到了,是谁把《未来王手记》带到这个世界的。”尼古拉斯边跑边说。“只有她看穿了这件事的开始。”
“所谓开始......”乔纳森问。“尼克,你是说你吗?”
“啊,看来我是历史改写者。”
像自嘲似的,尼古拉斯撇了撇嘴。对他的坦白,乔纳森和维里蒂斯都惊愕不已。
“几乎没有记忆了。我一直对自己有一种不协调感,好像一直忘记了什么,这种奇妙的感觉。在列车上听到佛罗斯特讲历史线和改变者的故事时,我终于理解了。正确地认识了自己。”
“你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面对维里提斯的问题,尼古拉斯暧昧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早以前就发现,泰勒夫妇捡到的那颗宝石和‘真正的我’有关,所以我也拜托乔纳森帮我找过。那个刻着EDISON’S RECORD的宝石。”
“EDISON’S RECORD?”约翰睁大了眼睛。“这么说来,隆多·维鲁法斯从拍卖会场偷出《未来王手记》的人是……”
“是我。”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这么严密的戒备的?”
“小时候,‘EDISON’S RECORD’给了我很多智慧,有一项技术体系可以做到。”
女骑士几秒钟后就想到了。
“是吗?像哈凡迪亚夫人那样的……”
“这是一种通过人类意志的介入在物理世界中引起现象的未来技术。在我们的世界里被称为‘意式’或‘质量方程式’。我的身体只能记住其中一种。强行扭曲光的折射,把自己从周围隐藏起来的光学式迷彩技法。”
维里提斯想起来。那是过去圣女为了隐藏哈凡迪亚自己开发的四轮车辆而使用的技术。
“我以前就怀疑雷梅尔森博士,只是半信半疑,可能只是碰巧名字一样。实际上,在拍卖会现场发现《未来王手记》时,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有接受的感觉。”
“所以,在阿鲁诺伦听了沙托摩尔的话,”维里提斯说。“你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尼古拉斯点点头。
“一想到因为这个才把夏娃牵扯进来,我就有些坐立不安……”
三人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终于走到了楼梯的最下层,通向长长的回廊。三个人全速跑过那条直线。
“以前,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把自己的记忆保存在‘EDISON’S RECORD’中。这是为了防止历史线逆行时发生的记忆丧失。本来转移的时候,备份就会自动启动。但或许是受时代潮流的影响,这一功能发挥得并不好,而且我还忘记了从记录介质中提取自己记忆的密码。”
三人终于来到大铁门前。尼古拉斯用双手把它推开。
“但是,我已经想起来了。”
前方是一片奇妙的空间。那是一个像回廊的延伸一样细长的房间。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纯白的,只有地板像血一样深得通红。排列着几把椅子,上面坐着数量相同的白色人偶。
那张床就在房间的最里面。
她坐在那里等着。
“我等着你重新开始工作,尼古拉斯·泰勒。”
乔纳森和维利蒂斯把话咽了回去。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和夏娃一模一样的少女。不过,两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类少女。
因为她胸部的皮肤被剥掉了,机器的内部也露出来了。在中央,镶嵌着一颗闪烁着红色的美丽宝石。
面对目瞪口呆的两人,尼古拉斯介绍道。
“她是诺拉多,保管着雷梅尔森博士女儿人格的自动人偶。‘EDISON’S RECORD’是她的核心。
“尼古拉斯·泰勒,希望你能迅速结束我,在父亲发现之前。”
诺拉多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乔纳森,让夏娃躺下。”
夏娃虽然勉强还有呼吸,但身体已经开始变冷。自动人偶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她。
“那个少女就是你父亲说的那个候选人semi original吗?”
“啊,是的。”
“是吗?”她轻轻伸出那只机械手臂,触碰夏娃的脸颊。
“真可怜……”
这句话听起来很机械,但尼古拉斯知道其中确实包含了感情。他让诺拉多躺在夏娃旁边。然后,注视着那只玻璃球的眼睛。
“诺拉,我会遵守和你的约定。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诺拉多盯着尼古拉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到旁边的夏娃身上。然后,用仿佛接受一切的平静声音说。
“这也是我的愿望。”
尼可拉斯点了点头,又在旁边用手摸了摸奄奄一息的夏娃的脸颊。
——这终究是自己引发的悲剧。如果不是自己被夺走了EDISON’S RECORD,应该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然后视线转向诺拉多的心脏,那颗闪耀着红色光芒的宝石。
“……我的记忆就在这个存储空间的最深处,被密码锁住的隐藏分区里。”他确认地说着,羞愧地皱起了眉头。“如果我在四年前,不,转移到这个世界后立刻想起密码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但是,维里提斯冷静地断言道。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不是和芭达约好了吗?”
“嗯,我知道。”
是的,他也明白。
但尼古拉斯•泰勒的真实记忆究竟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不得而知。那个人是怎样的人,现在的他完全想不起来。这让现在的尼古拉斯踌躇不前。
到底他会成为拯救少女的救世主,还是毁灭世界的恶魔呢——。
——我相信你,尼古拉斯。
芭达隆的话突然在脑海中闪过。不经意间,他的嘴角浮现出笑容。
真是的,她凭什么这么说呢?连我自己都这么害怕。或许,这就是身为科学家的自己和身为小说家的她的明显区别。
她一定是相信的。
超越科学和逻辑的大团圆。
那么,也要相信自己。
那位小说家所描绘的接下来的故事。
尼可拉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螺丝刀,开始拆卸诺拉多的心脏。卸下螺号,卸下钢化玻璃的外壳。拔出连接的几根管子后,油就像血一样喷了出来。诺拉多的身体抖了一下,周围弥漫着浓厚的机油香味。
“可能会缺少零件。”尼古拉斯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向两人发出指示。“把躺在椅子上的人偶拿来,这里需要用到。”
乔纳森和维里提斯顺从地跑了起来。
不久,诺拉多胸部露出了那颗红色的宝石——EDISON’S RECORD。
尼可拉斯呼吸了一下,下定决心伸手去拿那颗宝石。
指尖触到的瞬间,思绪中仿佛掠过了令人怀念的电流。头脑中的迷雾逐渐散去,逻辑条理也变得清晰起来。
对了,小时候是这样的。这颗宝珠辅助了我的思考。
尼古拉斯做了个深呼吸,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密码。
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然,我是站在皮特一边的 ‘You know,I think he is right.’’。”
几秒钟后,他才知道那是自己曾经喜爱的小说中的一节。
下一个瞬间,犹如决堤般汹涌的记忆洪流,吞噬了尼古拉斯·泰勒的脑髓。
在这偌大的地下室里,破坏和消耗仍在继续。佣兵——剑,挥舞着刀刃的左臂,不断地破坏着来袭的人偶们的身体。
芭达隆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剑,她所抱持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悲伤。
“够了,住手,剑……”
芭达不由得嘀咕道。在她的眼中,只能看到剑受伤而痛苦的样子。覆盖在他左臂上的铠甲正在一点点剥落,伴随这一现象,剑的动作开始失去最初的敏捷。他的侧脸狰狞地露出獠牙,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简直就像要把生命全部燃烧殆尽一样。
“剑,已经可以了!”
芭达隆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她知道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但是,芭达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天佩里诺亚化为沙子消逝的画面。
——再这样下去,剑就危险了。
芭达隆摊开双手,挡在张扬的剑前。也不是完全没有恐惧。但是,她相信和剑之间有着比这分量要更重的东西。
变成野兽的雇佣兵,以凶猛的速度袭向了芭达隆。但是,芭达隆咬住嘴唇,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剑。
暴走的剑的红色眼睛认出了那个身姿。
那一瞬间,男人灼热的黑暗憎恶中,射进了阳光般的光芒。被这光照亮的理性勉强抬起头,想要释放热量的肌肉开始紧急制动。
带有刀刃的左臂悬在离芭达隆脖子几英寸的地方。
“嘎、嘎哇嘎……”
剑的身体仿佛在忍耐什么似的颤抖着。眼睛里的红色,慢慢地失去了鲜艳。芭达隆见状,上前抢了一步。
然后用张开的双臂温柔地抱住雇佣兵的身体。在他耳边平静地说着。
“……谢谢你,保护了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剑的全身渐渐失去了力量。他的身体像断了线一样松弛下来,瘫倒在地板上。芭达隆盯着他的脸,呼唤道。
“剑,喂,剑……”
呼吸急促。他的意识似乎陷入了黑暗之中。对于芭达隆的呼唤,他只是发出了梦魇般的呻吟。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钢珠碰撞的轻微声音。芭达隆抬起头,发现那是雷梅尔森假肢的掌声。不知何时,周围的白色自动人偶都停止了动作。
“真有意思。”
雷梅尔森那血肉右眼里充满了喜色,注视着剑的黑刃左臂。
“嗯,和‘牙兽’的攻壳差不多,或许硬度更高。最重要的是,人类是如何发挥出如此强大的身体能力的,我非常感兴趣。”
雷梅尔森推着轮椅,慢慢走到两人身边。
“解开这个问题,说不定会给我们的人偶研究带来新的发现呢。”
“……新的发现?”
芭达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雷梅尔森继续说道。
“花费了五年时间却失去了一个候选人,这实在是太可惜了。但是,所有的尝试和失败最终会提高研究本身的精度。说不定下次就能生产出适合诺拉的人偶。”
雷梅尔森的右眼中蕴含着强大的意志力。芭达隆对那双眼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初春的马尔姆斯汀红衣主教也是如此。
詹姆斯·马尔姆斯汀为了自己的理想,在尤纳利亚燃起了战火。那个男人坚信这才是真正正确的。
眼前的男人,托马斯·雷梅尔森眼中燃烧的也是同样的火焰。
“……为什么?”
芭达隆不禁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
“我相信的不是自己。”男人立刻回答。“是诺拉多。”
这时雷梅尔森浮现出的是爱宠的微笑。
“我人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诺拉多而存在的。诺拉多才是这个世界所期望的天使。正因为如此。”
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憎恶。他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用充满怨恨的语气说道。
“我不能接受将诺拉推入地狱的阿鲁诺伦事变。我不能因为那样的东西而失去诺拉。诺拉必须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幸福地、微笑着!”
对爱女诺拉有着彪悍的宠溺。为了自己的目的,毫无感情地燃烧一切,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强烈的利己主义。
这让托马斯·雷梅尔森振奋不已。
芭达隆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天的情景。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好友的身影,和燃烧着的医院——。
这个男人的火焰,一定是从十二年前的阿鲁诺伦开始,一直燃烧下去的吧。
“我的好朋友也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芭达隆低着头,张着嘴。
“她也被阿鲁诺伦事变的大火烧毁,年仅十一岁。”
“……是吗?”
这时,雷梅尔森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表情,同情。但是,芭达隆看也不看,继续说道。这已经近乎独白了。
“她有过未来,作为治愈人们的圣女,作为给人们带来梦想的小说家。但是,这一切都突然地、蛮不讲理地消失了。”
在宿舍的四人房间里,她坐在窗边打字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她回过头,露出温柔的微笑。一起去海边的无聊约定。但是,这些都消失在了紧闭的门的另一端。
芭达隆握紧了拳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
“嗯,当然知道。”
雷梅尔森突然温柔地说。
“那种悲伤也好,不合理也好,我都深切地了解。正因为如此,我才……”
“你怎么会知道!”
芭达隆抬起头,暴跳如雷地喊道。
“背负着悲伤,站起来的我的心情!虽然被绝望打倒,但还是向明天迈步的这个男人的尊严,你怎么能会像我一样明白!”
芭达隆回想起那晚剑的身影。
剑用自己的手刺向自己所爱的人,迈开了步伐。
这绝不是为了寻求过去的安宁。
因为他咬紧牙关决定,即便如此也必须前进,必须活下去。
“雷梅尔森,你是过去,就像在过去寻找一切的死者一样。你是无法接受悲伤和绝望,只是不断逃避的胆小鬼。”
听到这句话,雷梅尔森的眉间出现了不愉快的皱纹。男人用失去了温度的声音问道。
“那么,你是说诺拉从这个世界上死去是正确的吗?”
“不是的。我也不打算容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悲剧,也不打算肯定。但是,它还是会发生的。无论我多么小心,无论我多么不想去关注它。”
芭达隆说着,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因意外事故去世的父母、壮志未酬的恩师红衣主教考维恩,以及给予我生命意义的挚友阿特拉——他们的死都绝非正确的。
但是,还是发生了。
“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活下去。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点,推动时代前进……”
“真漂亮!”
“是的,那是一件美丽的事,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
芭达隆立刻反驳道。
“雷梅尔森,如果这个世界是一辆列车,那么让这辆列车开到这里的,是那些已经去世的人,因为有他们,列车才不会偏离轨道,一直开到这里。如果我们就此停下,列车就会停下,他们让我们跑几千英里的距离也会白费。”
带着愿望和尊严,芭达隆断言道。
“我们必须以这片大陆的尽头为目标,把他们的故事带到那条水平线的另一边。”
雷梅尔森沉默着。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芭达隆。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厌恶地扭曲了。刚听到咬紧牙关的声音,男人就恶狠狠地说。
“没有诺拉的列车,停也没关系。”
“……雷梅尔森博士。”
这时,芭达隆平静地开口。然后第一次对眼前的男人投来怜悯和哀切的目光。
“诺拉已经走了。”
这个断言就像闸门。
雷梅尔森的脸丑陋地扭曲着,口中放出了宛如尖叫般的话语。
“闭嘴!”
男人张开双臂的时候,周围发生了异常。静止不动的人偶们,仿佛被吸引了一般,聚集到雷梅尔森身边。
“诺拉并没有死!诺拉还活着!确实,那孩子的灵魂还在这个世界上!”
雷梅尔森一边喊着像小孩子一样的主张,一边用怨恨的眼神瞪着芭达隆。不久,一群人偶连同轮椅一起把雷梅尔森吞了下去。咔嚓、咔嚓,像什么齿轮咬合的硬质声音,连珠炮似的响个不停。
“只要那个孩子能在这个世界上再笑一次,我就有奉献一切的觉悟!”
这景象实在太奇怪了。人偶们使其形状变形,组合成雷梅尔森的机械身体。双腿、双臂、身体——。
“哪怕是肉身变成人偶!”
不久,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偶。全长将近二十英尺。他的身体都是由人偶的身体组合而成的。体表浮现出一张毫无感情的人偶的脸,宛如斑点一般,头部则是托马斯·雷梅尔森的上半身,正愤愤地俯视着大地。
芭达隆摆在眼前的现实。
男人像是在拒绝这一切,大声疾呼。
“即便是开玩笑——”
男人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理性。
“我也不允许你说诺拉去世了!”
那个怪物用扭曲的声音诉说着对女儿的爱,挡在了小说家的面前。
那个青年一度从膝盖上倒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然后,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
“别担心,人生没有意义。”
说着,他微微一笑。那是悲哀的,还是温柔的,从另一个角度看,那是一种冷漠无情的表情。
那个人虽然长得像尼古拉斯·泰勒,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夏娃反复做着浅浅的呼吸,抬头看着他的脸。周围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仿佛要缠绕进喉咙深处。
“……偶尔会觉得很怀念。这么说的作家,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懂事呢。”“我希望这位能拿枪而不是笔。”
夏娃当然不明白,这是不存在于这个正历世界的作家萨默塞特·毛姆说的话。也没能努力去理解。为此付出的气力已经和大量的血液一起从夏娃的身体里流出来了。她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在逐渐失去温暖。
“总之,没必要那么悲伤、焦虑,也没必要那么生气。人和有意志的人偶没有太大区别。”
这句话在夏娃听来,既像是安慰,又像是轻蔑。所以不必叹息。或者,你终究只是个人偶。
夏娃的视野变得模糊。断断续续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中穿梭。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希望。
夏娃让世界的空气微弱地震动。
“救……”
但是,他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很遗憾,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把‘你’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
这种事夏娃也知道。她没有那么愚蠢,也没有那么贪婪。所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愿望。
“救救那两个人……”
夏娃最后看到的景象。
雇佣兵和小说家正面对抗不合理、暴力和悲剧。
在这次旅行中,我一直被他们保护着。
他们告诉了我。
冰淇淋、爆米花、旋转木马、金戒指——这个世界的快乐。
——笑吧,夏娃,那个人说。
人啊,如果仅仅只有心脏在跳动,就不能说是活着。
所以,我笑了。
开始活了。
我变成了一个人。
而现在,这两个人陷入了危机。
“拜......托......了”
即使这身枯死了。
即使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灵魂的一片。
今后的我,即使这个世界不允许。
“我......好......想......”
我好想
“帮......”
帮助
“保......护......那......两......人”
保护那两个人
——来自这世上所有的悲剧。
“……真虔诚啊。奇怪的是,这实在是人类应有的感情之一。”
他冷笑着说。
“我知道了。这个愿望,‘未来王’能实现。”
刚听到他的回答,夏娃的意识就开始慢慢坠入黑暗的深处。
“我也一起下地狱吧。这里原本就是地狱吗?”
远处隐约传来的声音。
夏娃这个存在,离开了世界。
走向连思考这一行为都被吞噬的黑暗。
然后向着那遥远的、觉醒的眨眼。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跟你告别吧。希望你睡得安稳,接下来的人生也丰富多彩。”
是一片白色的空间。没有颜色,没有光亮,没有黑暗,也没有时间。
夏娃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个空间里。
应该被贯穿的心脏,却没有疼痛。
低头一看,连伤痕都没有。
蓦然发现,视线前方映出了一个人影。
夏娃朝那个慢慢走近,对方也朝这边走来。两人正好走了同样的步数,邂逅了。那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她对夏娃微微一笑。
“今天终于可以说话了。”
“你呢?”
“我叫诺拉多·雷梅尔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艾娃……”
说到一半,夏娃闭上了嘴。
“不,我是夏娃。”她改口道。“夏娃·佛罗斯特。”
“这样啊,夏娃。嗯,夏娃啊。”
诺拉高兴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夏娃讶异地环视四周。
“这是哪里?”
“这里在我心中,就像那个人说的,‘EDISION'S RECORD’。”
“我死了?”
面对这个问题,诺拉低下了头,似乎难以启齿。
“……是的,你的身体已经无法移动了。”
“是吗?”
夏娃垂着头。悲伤涌了出来,但不知为何没有流泪。
“呐,夏娃,你想活下去吗?”
“诶?”
“你想在那个世界再活一次吗?”
“嗯,我想。”
“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夏娃一时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找不到答案。因为不知道该从哪个答案开始说。
稍微考虑了一下,夏娃回答。
“我想再和他们一起走一走。”
诺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然后再次微微一笑。
“是吗?嗯,我知道了。”
说着,诺拉抱住了夏娃。然后,温柔地说。
“那我把我的身体给你。”
“那你呢?”
“我已经活得很充分了。虽然人生不长,但也有很多快乐的回忆,至少比你多。”
“可是……”
“所以,这次轮到你了。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我希望你能阻止父亲,让他轻松一点。”
“雷梅尔森博士?”
“嗯,对我来说,他是我最重要的父亲。”
“知道了,我保证。”
“接下来,会发生很痛苦很痛苦的事情。你必须忍耐。没事吧?”
“嗯,没事的。”
“夏娃,能见到你太好了。”
“我也是。谢谢你,诺拉。”
——然后,那个世界就像电源断了一样,静静地闭上了。
于是,夏娃浮现在现实世界。
一开始,她感到浑身如雷。
然后,令人发狂的剧痛席卷全身。
那感觉就像被一把灼伤灵魂的钳子抓住,被强行塞进长满针的箱子里,简直就像拷问。
麻痹、痛苦、发热、疼痛、恐惧。
但是,即便如此——。
即使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即使不是人的身体。
即使是违反世间道理的东西。
——再来一次吧,夏娃。
因为那个人曾经对我说过。
——不要紧,我来兜你。
所以……!
下一个瞬间,这句话让她全身迸发出热情。
“姐姐!”
——自动人偶,夏娃·佛罗斯特觉醒了。